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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窜子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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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号除了康家还另住两家人。康家住的北房中间是客厅,客厅两旁分别为起居室和书房,书房后是康爷爷的卧室,我和表姐住在起居室。初到的那天,我午睡醒来,听到客房里传来清脆的棋子声。通往客厅的竹帘上蒙着一块布,但并没有完全蒙住,我能从下面看到穿布鞋的脚,棋子声中,间或听到一些简短的话语,比如“提”,“冲”等。但我听不懂,现在想来大概是棋语。这是我对康心之老先生的第一印象。

次日康爷爷在和平餐厅宴客,主题是庆祝表姐考上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白白的桌布,一长桌的人,我随着表姐姑妈姑父,叔叔婶婶的一通称呼。康爷爷坐在首席上,个子不高,但很威严。我根本不记得当时吃了什么,只记得刻花玻砖的花瓶和迭成花状的餐巾,最初我还以为餐巾也是可以吃的。吃过那餐之后,岱沙姑妈的一对儿女小霓姐姐和小电哥哥来玩,他们开始打牌,也要我参加,还教我怎么玩扑克。后来被我妈知道了,她说:“以后要是让我知道你玩牌,我就砍断你的手。”从此到成年,我再也没摸过牌,因此我博弈类智能完全没有得到开发。

康爷爷不苟言笑,多以下围棋消磨时间,而来家下棋的只有两三常客。多数时候家中非常清静,即使阖家团聚的大年夜,他也几乎不与孩子们说话,真难想像当年宾客盈门的孟尝君风采。后来我才知道在一九五七年,康氏三辈人中共有六人被打成右派。康心之的三儿三女中,除了去美国的长女康彰,被称为“红色大使”的二女儿康岱沙和尚还年幼的康国启,其余三家都未能逃过一劫:我大姑父康国干,康国干的妹夫金融学家甘培根,三子康国隽。康心远的长子康国杰,康心如的孙子康宏道都被划为右派,而康心如本人则被划为极右。

康心之爷爷虽不苟言笑,但依然是侠义心肠。甘培根的姐姐育有六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双胞胎),在一九五九—一九六二年大饥荒时正吃“长”饭,那时不仅粮食定量不够,而且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康心之当时是全国政协委员,利用这点“特权”,他过个把月都会请这一家人去四川饭店、欧美同学会里的餐厅或政协礼堂吃上一餐。但康爷爷自己并不怎么吃,多是看着孩子们吃,若无这样的接济,这几个孩子日后很可能营养不良。

初到北京时,康心之元配吴毓兰夫人还在。她是大家闺秀,善画。在领事巷时,康家自用的碗碟和汤勺都是定制的,上面画的兰花就出自吴婆婆之手。当时她年事已高,主持家政是另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女人,我们称为阿婆。她皮肤白皙,嘴唇很红,眉毛似描画过,穿着讲究。大概当时周围都是穿列宁制服的素面女人,我头一次见到她就感到有些奇怪。那时阿婆还在学习文化,有时问我表哥生字。她爱笑,喜欢讲话,说话很直爽,烧得一手好菜,颇能和我们打成一片。但自上学后,我又被灌输了一通思想,再见面时,心里就给她贴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标签。后来听家里长辈提到她是康爷爷的小老婆,有段时间甚至把她和被妖魔化的“地主小老婆”相提并论。

文革初期,康家被抄了五次。当时康爷爷已七十三岁,他被拉到居委会批斗,并罚去扫街。但阿婆并没有遭受批斗,后来我才知道她本姓唐,原是穷人家的姑娘,所以她的成分很难界定。阿婆比康爷爷年轻很多,又是苦出身,为人爽朗敢做敢为。康爷爷被罚去扫街时,她常出面代之。抄家、批斗,扫街对一辈子要强又好脸面的老人打击很大,不久他就偏瘫了。偏瘫之后,红卫兵仍然骚扰不断,最后康爷爷只得搬到康力姑妈家。力姑妈的丈夫甘培根在右派劳改期间患了急性化脓性髋关节炎,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致残了。这一家一个残一个瘫,难!

一九六八年一月,大表姐从陕西来京。当时她穿着棉大衣,还故意戴了口罩和头巾,她本想给祖父一个惊喜。待敲开五十七号的大门,却被告知祖父已于一九六七年底去世了。康爷爷去世不久。阿婆就被赶到漏雨的厨房居住,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当时各家都是自身难保,我母亲在一九六七年—一九六八年被群众专政,我们和史家胡同断了联系。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我老保姆最困难的时候,那个被我认为是“地主婆”的阿婆曾送家具,衣物和钱给她。每次都是差我表哥去:“她是贫农,我不能亲自去,免得街道上看到了,连累她。”

后来我的老保姆搬入敬老院,阿婆也搬出了史家胡同。她们去世时,大表姐、表哥和我都在北美。两三年前,表哥回京时特意去了史家胡同。他说:“五十七号还在,但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大门朝向变了,房顶上长了很高的草。那只是一个门牌号码了,你也不必去看了。”

注一:章太炎长女章章㸚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晚自缢,康心如原稿为“叕”,此为笔误。

注二:康岱沙《我的引路人周恩来夫妇》

注三:“康心之兄弟逸事”见张紫葛著《X个人和三个畜牲》

注四:大型电视文献纪录片《周恩来》第一集《风云途程》

注5:康心如文稿《哭心之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闲堂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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