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二店”会挂上很厚的棉帘子,小孩不用劲还掀不起来,门帘的边缘被人手蹭黑了一片。当时王府井百货大楼也挂如此的门帘,也如此之脏,但门帘之后却是亮堂暖和,而禄米仓的副食店内总是黑天黑地,内外气温差别不是很大。但当时我倒没觉着冷,因为若随我老保姆去,我很可能会得到一块巧克力糖。老保姆那时还不到五十岁,但看在我眼里,她已经很老了。听家里人说,她的丈夫被抓了壮丁,一去无回,唯一的孩子又夭折。她先是在四川我老家帮佣,后来随着我父母来北京。我上幼儿园后,她就给别人家帮佣。离开我家之后,她又结过一次婚,嫁的是一个北京土生土长的炊事员,我记忆中还有她婚礼的片段——闹新房的人逼着新婚夫妻一起吃葡萄。但婚后不久,那个男人就开始打她,他们离了婚。
我和褓姆及表哥的合影
她不识字,人极老实,个子非常矮小,大概不到一米半,做事似乎也不很利索,我还记得母亲时常抱怨。大概在我四、五岁时,另一个保姆要回四川,对我的老保姆说要为她带钱回四川去存。大概想到自己是孤身一身,她竟然给了那人二百元,结果可想而知。这件事一直是我母亲数落她的话题。数落归数落,但后来她又借钱给人,当然都是有借无还。
我们小时候买零食都是按分钱计算的,三分钱一堆儿的山里红,三分或五分的冰棍儿。一次我表哥得到六元压岁钱,他正式在银行开了户。后来连本带利是六元二角一分,他高兴得跟中了乐透似的。巧克力糖属于高级糖果,一块块包着银纸卖,怎么也要一块钱上下。有时老保姆带我去买巧克力,有时她预先买好了,在胡同里偷偷塞给我,那巧克力搁在她的口袋里,因体温都有点变软了。年幼时不知道生活艰难,但心里却明白,她很疼爱我,这糖是别人吃不到的。我母亲个性急躁刚硬,加上外界压力,鲜少好心情。我父亲生性快乐轻松,可是我三岁时他就被划成右派去东北劳改,老保姆是唯一溺爱我的长辈。虽然后来她也带过几个孩子,但好像我是她永远的唯一的孩子,至今我还记得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闻着她衣服上煮饭的味道,暖暖的。
一九六九年,北京很多机关都去了干校,我们也不例外,她帮佣的那家去了河南,房子被单位收回。街道给她安排了一间西房,大小能放一张双人床,一个吃饭桌和一个火炉。她没文化没工作没亲人也没有生活来源,于是我母亲每个月从东北寄给她十元钱。她靠这点钱,或许还有一点其它人的接济过了三五年。那时我已长大,知道十元钱的分量,再想想小时候吃的那些巧克力,才明白她多么节省,对我有多好,由此也想到她被骗走的是多么大的一笔钱!
三、史家胡同五十七号
大概是一九六O年,我姑妈的长女,大表姐康和考上大学,当时我还未上小学。高考之后,她从四川来京看望她的祖父康心之老先生(1893-1967年12月21日),我称之为康爷爷。当时康家住在史家胡同五十七号,表姐接我去同住。五十七号是个四合院,黑色院门,门楼破旧,院内青石铺地,榴花火红。北京人喜欢种石榴,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一说。康家不是北京人,石榴树很可能是房东种的。
说起来,康家在四川是大户人家,大到什么程度呢,不妨将康心之的二女儿康岱沙女士(我称作岱沙姑妈)在《我的引路人周恩来夫妇》中的回忆摘录如下:“我家是四川有影响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我的大伯父康心孚(1884~1917)是老同盟会盟员,和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是同乡至交,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和李大钊也很要好。我的二伯父康心如是四川美丰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我的父亲康心之经营厂矿、地产、金融,还办了《国民公报》。我的四叔康心远是宝丰公司总经理。我家和国民党许多党政要人及地方实力派、民主人士多有往来。”
若说康家当时的影响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我只对岱沙姑妈的回忆做些补充。自戊戌变法起,康氏兄弟就与时代风云人物有交往,并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历史。康心如在其遗稿《章氏丛书》中回忆道:“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章太炎师被袁世凯软禁北京钱粮胡同。余每从上海至京必去请益。师欲将平生著作编为丛书印行,余慨然承诺印行之责,适余任沪自设右文社以印书发行为业,故敢任此。返沪后,仿邓秋枚(实)印行之风雨楼丛书格式,排成样张,携京审定,师极为欣赏。晋谒时,呼女同看,匆匆一视即至案头,盖已盛妆将出也。师有不悦之色。是晚自缢死,始终不解是何原因。师作《亡女事略》……全书约一年余方完成。分订为二十四册。”(注一)
抗战期间,康心如被国民党政府指定为重庆参议会的议长,据说后来流传的“陪都”一词就是他发明的。康心之的长女婿张平群曾任国民党驻纽约总领事,次女康岱沙于一九三八年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后在重庆为共产党做了许多秘密工作。其间两次接到特务的恐吓信,后被绑架送入监狱。我祖父李肇甫(伯申)以身家性命将她保释出狱(注二)。她与陈叔亮于一九四六年成婚,主婚人是叶剑英。后来陈叔亮出任中共驻柬埔寨和罗马尼亚大使。
康心之老先生个性豪爽,仗义疏财,好交际,人称“孟尝君”。据我大表姐回忆,康爷爷对后辈的教导是:“你若借人钱,就不要想到还,还钱是个意外。否则你就做小人,干脆不借。”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经济十分困难,康家曾给予捐助。据曾任宋美龄英文秘书的张紫葛先生回忆,康家曾给陕北延安运送过七辆卡车的医药和布匹(注三)。除此之外,康家还资助陕北办学,也给毛泽东赠送过香烟。康心之位于重庆领事巷十号的住所曾是于右任和邵力子的临时居所,也是周恩来经常和民主人士聚会座谈的地方。(注四)。二OO六年出版的《中共党史》还提到周恩来在四川有三位朋友,他们是卢作孚、胡子昂和康心如。
重庆多山,领事巷客多人众,开饭时佣人要从山上摇铃一直摇到山下。后来因客人太多,康心之又在主楼旁修建了一栋两层小楼,邵力子一家长年住在那里。我另一表姐单名为“协”就是邵力子先生给起的,意为“人民政协”。康氏兄弟也曾与张季孪交好,并一同办报。张去世之前,就住在康家的别墅里。那座别墅位于重庆南岸汪山上,除了康家的别墅,那里还有蒋介石的一栋别墅,距离不远。康心如的幼子康国雄在山路上碰到散步的蒋介石,受到蒋的喜爱,后来曾和蒋一起散步,并到蒋的别墅里玩耍。
一九六O年夏在颐和园,前右为大表姐,最前面是本胡同窜子
一九五O年,康心之将领事巷十号和煤矿等捐给政府,搬到北京史家胡同五十七号。一九五六年康心之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心之以领定息足以生活,对全国政协每月致送二百元婉词拒收,为国家点滴节约。”(注五)文革中,拿定息却是他的一条罪状,因为那是“剥削”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