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跨界
诚如白谦慎所说的,一个人的知识背景和学术旅程有时候不是有意设计的。多数人不知道会在什么机缘下对什么发生兴趣,接触什么师友,如何走上这条路的。我想,不管从何而来,大凡有创意、能够推陈出新的人文学者必有高远的文化关怀,不囿限在狭窄的专业范围,而且随时反刍生活经验,化为学术的养料。
萨伊德(1994)在推崇"边缘"之余,接着在第四章比较"专业者和业余爱好者"。他主要是抨击固守专业领域的学者墨守成规,画地自限,流于技术的形式主义,不敢逾越既有范式的雷池一步,不敢挑战权威,不敢创新,甚至看不见狭窄专业范围以外的问题,以致丧失知识探险的乐趣和发现新知的兴奋。学界平庸者比比皆是,均属此类。反之,萨伊德提倡的是"业余爱好者"的精神(这个名词可能容易受人误解):"不为利益或报酬所驱动,而是为了热爱大问题,对之有抑制不住的兴趣;在线条和障碍之间做各种连接,拒绝被一个专门领域绑住,无视专业的限制,真心喜欢思想和价值。"(页76)
中国传统强调文史哲不分家,但现在中国的大学体制也采用西方知识的分类法,文史哲可以互通,却必须分家,文史哲内部甚至还分支分流。社会愈复杂,知识累积愈丰富愈专精,学术分工必然愈细,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即使西方文艺复兴式的人物早已过去,无法复制。然若分工过于单薄削细,知识割裂得支离破碎,过分强调垂直系统而忽略横向联系,学科变成封建结构(feudal structure),只顾供奉几尊神明权威,信仰某些固守的范式,坐井观天,以为天下就那么大,关起门来只求在技术上争奇斗艳,重复劳动。一味在琐细的题目上下功夫,即使做到"精致的平庸"的地步,还是与学术和社会脉络脱节,借用白居易的一句诗:"蜗牛角上争何事?"这正是萨伊德所批评的"专业者"——孜孜追求世俗酬报,不敢冒险思想创新——的心态,所以才会有提倡"跨界"的需要。
"跨界"不是无机的一加一等于二,而是有机的一加一大于二,甚至有相乘的效果。当今知识爆炸,人的精力有限,"跨界"必须取精用宏,不能堆成"杂货铺"。怎么"跨界"并无定法,殊途也可能同归,我且野人献曝,提出三个途径供参考。第一,我刚刚在网上看到张广达先生(2020)谈学问之道,他说得很实在:"要建立基本功,就是不要泛泛去读书,应该找几本重要的书(引者按:例如《通鉴》之于史学家)精思熟读,念成自己的看家本领。"他又说,王国维因为早年钻研西方文学和美学,尤其前后四次攻读康德的哲学著作,境界自然高于干嘉时期的士大夫。其实,陈寅恪年轻时历经学习世界史的阶段,内化成为学术资源,后来回头研究隋唐政治史和制度史开辟新的典范。第二,美国大学普遍有副修"相关"(cognate)课程的制度,以充实知识结构。例如王泛森和白谦慎分别在普林斯顿和耶鲁读书,他们说两校的历史学博士课程必须副修两三个不同的领域,而且愈不同愈好,以达到"一门深入,触类旁通"的效果。第三,现代学术以问题为导向,一旦有了好问题,应该跟着问题走,不断建立知识的网状联系,在研究过程中探索跨学科相应领域的知识,这应该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学者都做得到的事。总之,"跨界"的道理明白,重要性不言可喻,但知易行难。寄语作者:将来"逼"学术"过来人"反思他们的实践经验,集思广益,必可嘉惠后学。
传播学者李金铨认为跨界是不断建立知识的网状联系,在研究过程中探索跨学科相应领域的知识。(资料照,风传媒)
在结束本文以前,我忍不住还要对史料和理论的关系简单讲几句话,因为这个主题在书中不断出现。美国学者周锡瑞说:"我们做历史的必须跟着材料走。"这一点应该有广泛的共识才对。做历史不能理论先行,例如钱锁桥发现福柯的理论套不上林语堂的中国经验。周锡瑞写安庆/天津叶氏家族史,掌握北京图书馆善本的叶伯英年谱、安庆十二卷本《叶氏族谱》和美国国会图书馆十二卷叶坤厚的诗集,上溯晚清,经过民国,下及1949以后,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幸运。如果没有史料,什么也不能写。因为类似的个案研究不够多,周锡瑞现时不想得出大结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历史材料必须有"意义"。王泛森利用中研院丰富的档案撰写傅斯年,但他不断联系傅斯年到整个文化脉络。诚如美国学者魏定熙说:"不要相信有一个简单公式去理解",他研究五四运动时期的北大,当然必须掌握大量的史料,但他自承受到后结构主义(尤其是法国大革命研究)关于历史叙事、思想、话语和权力的启示。理论可以起到照明、勾勒、暗示和比较的作用,却不能喧宾夺主,取代材料。虽然这已是卑之无高论的常识,但材料和理论具体应该怎么巧妙结合,还得请作者们现身说法,对学界必有重大的启发。
周锡瑞自认,叶氏家族史晚清部分最难写,却容易有新鲜感;而美国读者除清史专家以外,则觉得太平天国那一段写得太复杂,事件太多,离得太远。学术和文化著作在跨文化语境反应不一,这是常有的事。记得德国政党领袖兼政治社会学家达伦多夫(Ralf Dahrendorf),后来出任伦敦政经学院院长和英国上议院议员,他的《工业社会的阶级与阶级冲突》(1959)以结构功能论阐释马克思,在英语世界比在德语世界受欢迎;但《社会理论文集》(1968)则在德语世界比在英语世界吃香,他自己在序言提到这点。我因而联想到,莫言以荒诞见真实的小说《生死疲劳》,遇到跨文化的藩篱可能会比较低,然而王安忆入微地描写中国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外国读者却未必消受得了。此乃题外话,添加一笔,聊助谈兴耳。
*作者为国立政治大学聘任的教育部"玉山学者"。美国密歇根大学博士,曾任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客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香港城市大学讲座教授。
参考书目
李金铨(2019),《传播纵横:历史脉络与全球视野》,台北:联经。
林语堂(2008),《中国新闻舆论史》,刘小磊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王泛森(2014)《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台北:允晨。
张广达(2020),《穿越学术丝路的不老少年:中研院院士张广达访谈》,"世界古代史研究"微信公众号,8月23日,https://mp.weixin.qq.com/s/MlbinLv4aZvU88975jxgNQ。
Chen, Kuan-hsing(1996)."The formation of a diasporic intellectual: an interview with Stuart Hall," in 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eds.). Stuart Hall: 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Routledge.
Curtin, Michael(2015)."Conditions of capital: global media in local contexts," in Chin-Chuan Lee(ed.) Internationalizing"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nn Arbor, MI: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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