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铨:记者作者学者——跨文化景观、跨界与边缘想像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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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铨:记者作者学者——跨文化景观、跨界与边缘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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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较熟悉而心仪的两位文化批评大师,也谈到他们因侨居(expatriate)而产生的"文化边缘"经验。一位是英国文化研究巨擘霍尔(Stuart Hall),他的原生地为英属牙买加,年轻负笈英国牛津大学以后长居未归,他乡终于变故乡,一个黑人漂泊在白人的殖民帝国成为"移民的知识人"。他晚年以人类学家的"熟悉的陌生人"自况。他说:

我接受殖民教育,从内部了解英格兰,但我不是也不会是"英格兰人"。我熟知两个地方,却不全属于其中一个。这正是:离散的(diasporic)经验,远得可以体会放逐和失落的感觉,又近得了解那种一直推迟的"到了"(always-postponed"arrival")的困境。(Chen,1996, p.490)

其实,英国文化研究靠汤普森(E. P. Thompson)、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和霍尔等几代激进知识人,从马克思主义的边缘位置,在战后数十年向英国主流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争锋,甚至和有血缘之亲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派论辩,逐渐蔚然成荫。威廉斯出身威尔斯寒微的铁路工人家庭,回想二战结束后他在剑桥大学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分析文学作品,为学界建制主流所排斥,只能窝在成人教育的课程开班。数十年后,英国文化研究不敢说已经从边缘进到中心,至少在学府内部的地位相当稳固,不必再受到质疑。但英国文化研究内部毕竟复杂、多元而开放,风格各异,且仍不断在发展中,不是一个完成或固定的成品。

另一位是巴勒斯坦裔的美籍文化批评大家萨伊德(Edward Said)。他以《东方学》(1978)、《文化与帝国主义》(1993)闻名于世,改变了许多文学与文化批评、历史、后殖民分析和社会科学的径道。他的自传居然以《乡关何处》(Out of Place,1999)为名。萨伊德在《知识人论》(Said,1994)特辟第三章,颂扬"知识的流放:侨居者与边缘者"。他这样形容"流放"(exile):

这个状态就是永远不能全面适应,一直置身在当地人熟悉的谈话圈之外,往往避免甚至厌恶那些象征顺应(新环境)和(在新)国家取得安乐的东西。从形而上说,知识人就是不安,动,一直觉得烦躁,也使人烦躁。(页53)

萨伊德《知识份子论》,形容流放的边缘感是持续不断避免进入安定、顺应处于焦躁不安的跨界状态。(取自麦田出版)

他说这种流放的边缘感是"正面的痛苦"(positive anguish)。他以法兰克福学派大师阿多诺为例,一生坚决不妥协,把流放的痛苦化为批判法西斯主义、列宁专制主义和美国消费主义的动力。我二十多年前初读萨伊德在BBC演讲的这部薄书,即深受鼓舞,如今为了写这篇短文重温一遍,其感动不减当年。我特别提出霍尔和萨伊德,是因为在作者的访谈中,学者们隐隐约约都有那种"边缘"想像——不论在异国或回到华人文化圈——的骚动,于其心必有戚戚焉。倘不设法唤醒灵魂深处的心理因素,这种隐藏的悸动恐怕真的说不清楚,所以在未来的访谈中可以展开系统的讨论,连点成线,可望挖出精彩的智慧。

(二)跨文化

萨伊德的"正面的痛苦"何所指?他主要指三点(Said,1994):其一,流放、侨居、跨文化的边缘人不会把任何事情视为当然,不会孤立看待问题,而是如古典音乐的"对位"思考,把不同的文化观点并排,形成"双重视野"。其二,边缘人知道事情不是命定的,不是固定的,不是抽象的,而是在具体历史经验和脉络中逐渐形成或发展的,所以边缘知识人的态度总带着"反讽的,怀疑的,甚至开玩笑的,但并非不相信一切"。其三,从中央的权威体系解放出来,走出常规、惯例、舒适圈和固定的范式,迈向创新之途。

这里,恕我贪婪无厌,建议作者在将来的访谈中探讨有跨文化背景的学者如何"对位"或"并排"两种以上的文化观点。本书内各学者无不经过这种双重思考的过程,但何妨要求他们进一步反思,把习以为常的实践带到更自觉的层面,必定深具启发的意义。

中心与边缘是社会和心理的建构。主流的学者在"心理上"也可以把自己放在边缘位置另类或换位思考。近几年,我十分欣赏葛兆光先生《宅兹中国》(2011)、《何为中国》(2014)和《历史中国的内与外》(2017)三部书,取径和洞见都与正统的历史书写截然异趣。他还在复旦大学推动以周边国家(韩国和越南)用文言汉语撰写的文献为"他者",考察历史中国。还听说南京大学张伯伟教授成立"域外汉籍中心",也在文学界开风气之先。在本书的访谈中,德国学者阿斯曼夫妇合作研究"文化记忆",为跨文化研究提供一个有趣的案例:杨(先生)是埃及学家,从发掘文物和解读文字描述古代文明传承的符号意义,而阿莱达(夫人)则专攻英语文学,以此体系分析现代文学(包括德国、东欧、南美、非洲和澳大利亚)背后的历史内涵。

英国建筑师格雷说,他们在设计香港汇丰银行大厦时,吸收大量风水师的建议。一般人误以为风水是迷信,其实是传统经验结晶的堪舆学,注重气候、朝向、阳光射入的角度和建筑流线,保持人类与建筑甚至自然界的平衡和谐。美国建筑大师盖里也赞扬中国文化的天、空和五行元素(金木水火土)具有诗意,所以他学中国书法、卷轴和寺庙设计,以取得外观和细节的灵感,使自然世界和人工建造的世界交互启发。对比之下,如今中西医结合的理念是普遍为人接受的,然其结合的进程显然远落后于建筑。医学病疫史学者刘士永说,中医治理非感染性疾病(如"三高"、不孕、体质虚弱)也许颇有效,针灸也在国际踏出一步,但中医尚未吸纳"细菌"的概念——这是医学科学发展的实证基础——医物和治疗论证仍难通过西方标准的双盲测试。建筑和医学跨文化融合的程度不同,是否出自宇宙观、知识论或是方法论的异同?

象征地方/国家/全球视野交涉的是日本铃木利贺剧团。该团创始人兼导演铃木忠志1976年把剧团带到日本西部偏远落后的利贺村,因为那个村子保留传统风物,最不受都市的影响。铃木在日本传统农耕生活和艺术方式的基础上,结合当时欧洲的新艺术形态,他的作品批判战争和现代性对人类的压抑,推崇"动物性能源",以人体在露天自然表演。他要发展的不仅是日本人可以接受,也是世界都能接受的作品。该团现在获得国际声望,各大城市和国际艺术节主动邀约不断,而日本国内观众看戏则以随喜方式付费,甚至不付费也可以。这真是跨文化交流与融合最有启发的案例,何以致之?民族风格和跨国的"世界品味"如何辩证互动?跨文化交流与铃木的世界(cosmopolitan)精神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些问题都值得展开严肃的学术探讨。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作者的访谈如一道"前菜",尚待将来有人端出"正餐"。这部访谈录最大的贡献何在?我认为即在于读者尝一脔而想知全镬,这是学者型记者的社会功德。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风传媒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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