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人的这些困窘,根本上都在于劳工权利保障和社会保障水平的低下、收入水平相较物价(尤其房子等刚需品价格)的微薄。这些国家社会的生产与建设者,并不能充分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而这不仅让工人自身陷于困窘,也不利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拉动经济发展的“三驾马车”投资、出口、消费/内需,其中内部消费是绝大多数国家最重要的经济动力,且最为根本和稳定。但由于中国工农等大众收入偏低、社会保障不足,所以消费能力和愿望也偏低,继而影响经济繁荣。只靠投资和出口拉动。也让经济不稳定和畸形。诺奖得主克鲁格曼、美国财长耶伦等人,都曾疑惑过中国为何拒绝提高福利以刺激消费和改善经济。
而中国之所以拒绝加强保障和提高福利以刺激消费、发展经济,是因为其构建的“中国模式”是以“低人权优势”为基底,尽可能压榨平民和弱者、以低收入和零福利刺激人们拼命劳作换取温饱。如果给予劳动者更多收入和保障,也就不再有“低人权优势”。
若更进一步的揣测,中共也是希望以类似于古代秦国专制设计师商鞅的“疲民弱民辱民”之策,或按照现代政治经济术语定义的“饥饿政治”,有意压低国民收入和保障,削弱国民生存能力,以使国民长期生活在贫乏和不安定状况下、没有能力独立和有尊严的生活,只能成为现代化下的某种形式的新式奴隶,必须通过依附体制、依赖强人、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精致利己,以维持基本生存,而无力表达不满和反抗。
在“低人权优势”为基本特征的“中国模式”下,中国工人常年工作在“血汗工厂”中,没有劳动者应有的尊严、保障,收入不抵贡献。发生工伤事故,有时根本得不到赔偿和善后,有时能够得到一些补偿但不足以弥补工人损失。一些工伤致残的人更是丧失劳动能力、后半生都极为凄惨。这些都实实在在损害着工人的权利和利益。虽然最近十几年,中国劳动仲裁机制和司法体制有了一些进步、规范化和实效性都有提高,但仍很有局限,且受益者主要是白领阶层及其他正规企业的中层及以上人士,大多数劳动者难以通过正规渠道讨得公道。
如果说在1980-1990年代,由于中国过于贫穷落后,也尚未完全进入现代市场经济和融入全球化,过渡期间以强调效率、发展经济为主,劳动者也急着满足温饱而无暇考虑更多权利,尚可理解。但进入21世纪,中国已全面现代化、国家日益富强,作为国家最主要贡献者的工人(包括农民工),显然应当更多更公平的分享劳动成果,而非继续做“血汗工厂”的奴工。许多在“富士康”工厂代工苹果手机的中国工人,却买不起苹果手机,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而同时,美国工人工作不到一周,所得工资即可购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而所谓“福利养懒人”问题,在非国企的工人及国企的外包工人中,基本并不存在。或者说,中国工人的保障程度,还远没有到将“福利太高养懒人”加以重点考虑的水平。这就像对一个常年食不果腹、饥肠辘辘的人,不积极保障其进食救命,却考虑其营养过剩会得肥胖症、糖分摄入过多会有糖尿病,显然是脱离现实的杞人忧天,颠倒了事实、搞错了重点,影响了当务之急的救助。
生活在“中国模式”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体制下的中国工人,遭受着中共权贵和官僚、本国资产阶级、外国势力和资本的多重压迫,还遭受这些势力所雇佣的打手及黑恶势力的直接伤害,既有世界各国尤其发展中国家工人遭受压迫的普遍性,也有在中国极权和丛林模式、名义上为共产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形左实右”政策迷惑、严密的专制压迫和控制下被剥夺更多权利自由、被压榨程度更重、反抗更难的特殊性。这同时意味着,中国工人有以结社和罢工等形式反抗的更大正义性。
中国工人抗争面临的困境和“软肋”:专制体制、无组织与散沙化、社会达尔文主义与极端自由主义思潮
处在恶劣境况中的中国工人,发起过不少次的罢工和抗议活动。最近十年中,以2018年深圳佳士工人罢工、2022年底河南“富士康”等全国各地工人抵制“清零”政策与配合学生和市民“白纸运动”为典型。前者有数千工人、学生、毛派人士参与,后者参与的工人有数以万计。但像这样大规模且对全国都有一定影响的罢工,确实是少数。大多数罢工都只有数十至数百人,且往往只为具体的利益,而没有政治性或长久的诉求。
中国工人难以抗争,根本上当然是专制体制的压制。中共严密控制和监视社会,对于工人运动更是严防死守。中共以工人运动起家,却最害怕工人运动颠覆其统治。中共严禁任何形式的独立工会出现,哪怕是松散的结社也不允许。近两年,外卖骑手这一行业劳动者多次组织集体抗争,一些骑手结成非正式的组织,为外卖员争取权利,但很快被警方“破获”,骨干成员被拘捕。而前述的佳士工运和“富士康”罢工,工人组织也都被摧毁、主要人物被捕。
对以上问题,中外都有不少研究,我在此不再详细展开。但另有一个阻碍中国工人抗争的因素,是颇为值得提及的。那就是中国社会中,无论精英还是平民、建制派还是自由派,普遍秉承的主张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自我奋斗,及崇尚极端个人主义、极端自由主义,而同时极度鄙夷平等公正、照顾弱势、福利保障,这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的泛滥。
经历毛泽东残酷政治运动和激进共产主义政策的极左时代后,中国人在遭受创伤后变得对于左翼、社会主义、平等极为厌恶,不仅反感毛泽东和列宁斯大林式极左极权,连带也对主张以和平渐进方式改良社会、促进公平的中左翼社会民主主义、高福利、劳工运动与权利保障、女权与妇女权利保障等,“恨屋及乌”的厌恶和远离。哪怕这两种“左”有着天壤之别,但人们并不加以区分。
尤其是本应代表中国良心、批判黑暗、呼唤正义的中国自由派/政治反对派人士,大多数就是反对高福利、良好社会保障、劳工权利、罢工、组织工会权利的。他们认为这会回到毛泽东时代的“大锅饭”、“绝对平均主义”,会损害劳动积极性,会损害勤劳者和富人的利益,变成“养懒人”。这些人还非常反对罢工,认为损害社会秩序、破坏经济,更将工会视为“洪水猛兽”。
这些人在认知上也出现严重偏差和错位。如今中国的问题显然是社会不平等、工人和农民等弱势群体急需得到保障,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更加重视公平,通过税收调节贫富差距等。而他们却还在强调“不养懒人”、自由放任、减少税收。他们似乎看不到中共实际的政策与中共意识形态标榜的完全相反,总是拿中共名义标榜的左翼立场作为靶子,却忽视现实中中共实行极右翼的权贵资本主义和压榨工农的政策。这些人还混淆了国企工人贵族和非国企的民营经济下的工人,以毛时代的工人及如今占中国工人少数的国企工人的待遇和怠工,遮掩了“改革开放”以来大多数中国工人工作辛苦、生计艰难的事实。
而这些中国自由派和反对派人士,也严重缺乏对于工业革命后国际工人处境变迁及工人运动史的了解,不知道在极左暴力革命之外,还有更具规模、更有影响力的非暴力的劳工抗争、社会民主主义意识形态和实践,以斗争、妥协、改良为方式的阶级调和与促进公正的进步路径。他们没有看到19世纪中叶尤其20世纪中叶以来,以和平方式为主的民权运动、平权运动、劳工运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对人权和平民生活的极大改善,也没有看到中国的问题并非极左共产主义,而恰恰是工人农民生活艰难,需要发起阶级抗争的事实。
文章开头引述的王志安的反罢工反工会言论,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看法,也是中国许多自由派人士共同的观点。而这又同时是中共官员和体制内精英的观点,也是中共实际上在实行的政策。在反对劳工权利、反罢工、反工会问题上,中共政权和反共自由派,居然达成了高度一致。这不得不说是非常讽刺的事。
这样的社会价值观,尤其自由派精英的这些看法,不仅停留在个人观念上,也实实在在影响了现实,阻碍了劳工权利的伸张和实现。因为他们的影响力,无论其发表反对工人运动的言论,还是拒绝参与和传播中国工人反抗的活动,都显著阻碍了中国的工人抗争,也不利于反对中共专制和实现自由民主。
工运有利于维护劳工权利、促进经济良性循环和社会和谐、推动自由民主
这也正是我写下本文的原因。罢工和组织工会在内的工人运动和工人团结组织,对于工人阶级维护权利非常重要。无论在民主国家还是专制国家,都不可能单凭法律保卫权利。法律的制定、解释、实践、修改,也都在于各方的博弈。
而二战后欧美及许多亚非拉国家,工人运动有力维护了劳动阶级的权利,也即维护了最大多数人的权利,且并没有牺牲少数人的权利。如欧洲人民之所以在战后过上“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保障下的生活,正是在于工人的抗争,以及资本主义统治者担心高举工人权利旗帜的苏联红色政权渗透,而对本国中下层劳动阶层的妥协。劳工权利的改善,也直接和间接助推动了妇女、儿童、残疾人、少数族裔、LGBT群体等弱势者权利的改善。这些群体中的劳动者直接受益,而非劳动者也在劳工权利抗争和受益过程中,得到了启迪和帮助,由边缘和受害,迈向平权。
欧美二战后高度发展和繁荣的“黄金时代”1950-1970年代,与国际上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及社会福利迅速提高时期重合。而工运和工会衰落的1980-1990年代,恰是欧美贫富差距拉大、资本主义国家新的社会矛盾和新危机萌芽和逐渐恶化的时期。虽然欧美的兴盛与危机并非全由劳工待遇和公民福利保障决定,但其起码是一种原因、一个方面。
二战后各国经济能够持续繁荣,还在于劳动阶级为代表的中下层人士有了更多收入和保障,人们有了更强的消费能力和意愿,劳动产品有了更多更稳定的销量,形成了生产与消费的良性循环。以前因为产品积压等原因导致的经济危机减少、程度减轻。而劳动阶层普遍有了钱、可以买消费品、享受生活,与富人之间的贫富差距也有所缩小、阶级矛盾缓和,也就不愿再冒着死亡、受伤、坐牢风险参与暴力革命或制造致命骚乱,社会也更加安定和谐、国际关系也更为和平。这恰恰避免了发生苏联、中国、东南亚等地残酷革命的危险和潜在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