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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的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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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干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印象,就是下干校之前,我违心地承认自己是“5·16”。那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消息,说下干校之后,让贫下中农来批斗“5·16”。我已是被怀疑对象,暗示、谈话、攻心,都领教过了,也挺住了。但是说让贫下中农来批斗“5·16反革命”,对于我这样一个出身在农村的青年,有一种有辱祖宗的感觉。那时,我表妹正在北京帮助我看孩子,她就是贫下中农出身,我想,我成了反革命,她会丢下孩子不管的,而如果我承认是“5·16”,交待了,马上就可以解放,就没有问题了,何况,戴一顶帽子下到农村去受审查,农民会看不起我的。我就是这么幼稚的思想。以为承认了就没有问题了。我是流着眼泪交待的。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又感到特别的委屈。我被认为是“没有罪行的5·16”。

承认了“5·16”以后,我以为可以轻装前进了。下到干校以后,第一件事是继续搞清查运动,还要深人。第二件事是盖房子。我们学部分到上万亩地。生产大军得住下来。

我跟邹荻帆和另一个人晚上睡窝棚,是菜园班的窝棚。白天,杨绛先生就看菜地和窝棚里放的工具。住窝棚,根本不能谈政治。有时跟邹荻帆说说笑话,他比较开通,还谈谈自己的经历。过了两三个月,干校要成立文工团。我爱唱歌,是男中音,就进了文工团,集中住在老百姓的房子里,跟外文所的人分开了。我专门练小合唱、独唱歌曲。我们这个文工团,是用来粉饰现实的。我在文工团写过一个独幕剧,被怀疑写“中间人物”。我总戴着一顶“5·16”的帽子,觉得低人一等,所以,唱“不敬青棵酒呀,不打酥油茶呀”,我并不是发自内心地“唱上一支心中的歌”的。我的精神压力很大。过年时搞联欢,我就专选《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千里风雪》,唱得心情沉重,也唱得特带感情,眼泪都出来了,可是自己还是戴着面具的。出工时让我领唱,我也照样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段时间,我跟一位外所的女同志挺谈得来。她跟我不是一个“派”,却并不在乎我是“5·16”。我们对样板戏有看法,也意识到“文革”有些荒谬了。

我被派到郑州去学样板戏。京剧移植豫剧。一招一式都不能去掉,纯粹是僵化的教条。回来后,又到公社去教唱过一个多月的样板戏。嗓子都喊哑了,不知教了那些脱产出来学戏的农民多少遍,他们仍不能唱。这些年轻农民没接受过京剧,公社只有有线广播,是唱豫剧的。所以他们怎么也学不会,走调不说,还老往豫剧上靠。没有对京剧的兴趣,也没发现谁有天生的好嗓子。反正教的那些《沙家浜》、《红灯记》,最后都还给我了。

开始老乡一看我们是中央下来的,毕恭毕敬。后来觉得这帮人别扭,有的人后面老跟着一个人(被看管的)。最后他们也明白我们是一些凡夫俗子,于是偷庄稼,占小便宜,什么都敢干。

夏天西瓜多,我们菜园班的人老跟杨绛开玩笑说:杨老太,请吃西瓜吧!她说,说真心话,我真想请你们吃瓜,就是怕到时候说我拉拢群众!那时,别的连有一个“5·16”自杀了,就埋在菜园地旁边。她说,哎哟,这个坟上什么都没盖,多冷啊!这简直就像幻想小说了。杨绛很了不起。干校那些对我们惊心动魄的事情,她在《干校六记》里只字不提!殊不知,她的女婿在“文革”中也因“5·16”自杀了,可她从来没表现出忧伤,还跟大家说说笑笑的。其实,她记住许多的东西。干校那么乌烟瘴气,鸡飞狗跳,她一句都没有涉及,总是那么淡淡的一种情怀。他们夫妇分别在文学所和外文所,两所与邮局形成三角形。邮局是三角形的尖角。所以每天他俩都能相见。有时钱先生递给杨绛一封信,有时杨绛递给钱先生一封信。每天如此,相濡以沫。

以前我劳动很热情的。“四清”时,得肺病刚刚痊愈,我也要求去了,还得了工作团的标兵称号。干校的劳动,则只能说是劳动,谈不上热情。在菜班时,大家挖了一口浅井,还需要一个戽水的机器。我一人去城里买机器。这个戽水的机器直径二尺,要把它的铁轱辘运回来,可是不容易。守在城边路口,眼巴巴地招手搭便车。黄尘扑面。我看着这个铁轱辘和铁链上挂着的水勺,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小水勺的一个,被挂在了铁链上,不知要转到哪年哪月。真是每天都感到悲愤。常有噩耗传来:这里上吊死一个,那里自杀了一个。一共死了十几个,但那感觉好像是随时都在死人。临下干校前,外文所支部书记上吊自杀。他有小儿麻痹症,腿不好。他承认是“5·16”,大家都不相信。说他参与了“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专案组,打成“5·16”。甚至他自杀后,有人还批了他一通,说是“5·16”分子的“顽抗”。

学部的阶级斗争就是搞“5·16”。学部迁到明港深入搞运动。为了加强。还派了一位军级干部到军宣队,记得在明港学习周总理批示的一个文件,说要吸取延安审干时扩大化的错误的教训。我流着眼泪说,学了文件觉得心绪万千:这扩大化的倾向,在党的历史上是这么大的教训,怎么克服不了?把不是的说成是的,是罪过。阶级敌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少数。如果有那么多人参加“5·16”,都来反对党,岂不说明我们的党太没有威信了,是把党的力量估计太小了!

所以我恨清查的人心狠,也恨自己软弱,恨自己怕死。过去,我经常看到恩格斯说的一句话,意思是:在战场上那些曾经胆战心惊的战士,最后在走向刑场时,却是视死如归了。那时我就决心,以后再不说假话了,因为说了假话,内心更难受。每次开会要认罪一番,要讲违心的话。我想再也不重复这种荒唐了,“文革”之后,很多人自我批判很厉害。我反思自己也是很深刻的。

在明港后期,我也读了一些小说,白皮书。如苏联的《落角》、《多雪的冬天》等。还读了《红楼梦》。1958年,我买了一本《千家诗》,戈宝权把书借去,把五言七言千家诗抄了一遍,连注解全都抄下来,约十万多字呢。戈宝权床的一半全是书,真是爱书癖。

干校的这一段经历,我个人的例子算不上惊心动魄,但却是一个小的典型。对我来讲,更多的是对一个知识分子心灵折磨的感受。美国一位资产阶级革命家说过:我反对你的意见,但我愿意用生命来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他能够用生命来保证对方说话的权利,我就不能用生命来保证自己说话的权利吗?做到这一点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

选自《无罪流放》,贺黎、杨健采写,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无罪流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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