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史|亲历者记忆:延安审干运动中的众生相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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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史|亲历者记忆:延安审干运动中的众生相

他又警告说:"宽大是有限度的,这一点要严重注意。"与发下文件同时,看守所院内和窑洞里风声日紧,日夜有人们的匆促脚步声、开门上锁声。

一天早饭后,哨兵忽然打开我们的窑门,叫我们出来站在院子里。出乎我们意料外的是:别的窑门也都打开了,从那些门里走出许多平时不许见面的别的"在押人"。这些人一个个脸色苍白、麻木,不知所措。院里院外增加了武装人员。

本院"在押人"约四五十人都出来了,看守人员发令,让我们一组接一组,成一路纵队,在两旁武装押送下走出院门。出了这个院子,同别的院里的"在押人"队伍会合。逐渐加长的队伍走到山下,立定,听一个干部讲话(我听不见讲的什么),然后上大路朝南走,一直走到边区政府礼堂。在礼堂肃静的空气中,我们被指定坐在一排排长板凳上。抬头看到,主席台上贴的一行大字:"边区系统抢救大会"。

这种"抢救大会"已经开过一次了,那一次,保安处看守所在押人只去了一部分,听高岗杀气腾腾的讲话,说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已经遍布全边区。他举了几个例。其中之一就是"混进党十几年的老特务张宣"。

他批评党员们"警惕性差,麻木不仁",任凭特务到处破坏。现在党中央给大家敲起了警钟,务必把一切暗藏特务清查出来,并给予出路。抢救大会就是一个公开的范例,坦白从宽,回头是岸,把愿意改恶从善的特务抢救过来。大会之后,各机关单位都要行动起来,抢救你们那里的失足者。

参加那次大会的人,后来在看守所认识了我,对我这个年轻的"老特务"感到很吃惊。

我们这次参加的是第二次大会,保安处的在押人几乎全部来了。今天高岗没来。主持会议的人号召:"各单位的共产党员要带头坦白。"

我听到这话大为惊讶,因为在这里,共产党员和特务几乎成为同义语了。在这种号召下,各单位与会的人就互相"格吵"起来,互相动员邻座:"你坦白嘛","你该坦白了","请带个头吧"……于是有人申请"坦白"了。主席就大声询问:"是哪个特务系统?"回答是各种各样的,有CC、复兴、汪(精卫)特、日特、德特、意特、乃至英特、美特。

报过名的各品种特务都被请上主席台,在台前一列长凳上就座,胸前被戴上大红花,以示"坦白光荣"

这一天,约20个人享受这种荣誉。其中一个是我的四川大学同学、地下党员,正在边区法院工作的某某。他是我所知道的四川地下党员中唯一获得这种"光荣"的人。

这位擅长演说的同志在大会上还作了"坦白报告",他说:"和我一起进入边区的伪党特务有一百多人,我们以共产党员的面目出现,但现在看来,都不过是'玻璃缸里的王八',自以为人家看不见,其实党早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话引起了全场的笑声。

这个同志后来平反后,工作有成绩,也受过不止一次的政治折腾,同志们早已原谅了他这一次不光荣的"坦白"。

这一天,保安处也因这位某某而露了脸。回去就把他从窑洞里调出来,参加直属于侦讯科员杨刚的一个"研究组"。保安处长周兴趁热打铁,第二天又召集看守所的在押人大会,让一个陕北老赤卫队、老乡长贾志洁在会上"坦白"。

老贾一派陕北农民干部本色,"坦白"时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说他被境外的国民党"突击"成了特务。他是用陕北的生动口语进行演说的能手,难怪周兴看上了他。加上他的哭使得全场动容,收到良好效果。

周兴当即走过来同他握手,鼓励他,安慰他,并且讲话说:"贾志洁毕竟是农民干部,经过土地革命锻炼的老革命,坦白交代得多么真诚!你们都要学习他。党的宽大政策不会亏待贾志洁,也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向党坦白交代的人。"

贾志沽的"坦白"也使我感动。在此以前,我一直认为康生之流是在无限夸大敌情,贾志沽的事例使我考虑到另一方面:一个苏区的乡长、老赤卫队员,竟然一夜之间被境外的敌人"突击"过去,埋藏在党内多年,这的确是很可怕的。那么,荒唐的"抢救"不是也有一点理由吗?

大约一年之后,贾志沽编到我所在的小组。我谅解他,尊重他,彼此逐渐接近。那时,大家早已学习过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关于"甄别是非轻重"的报告,言论禁忌比以前少了。

在一次小组会上,有人提到贾志沽那次在全体大会上的"坦白",不料他又哭了起来。他说,他那次"坦白"是假的,是被迫编造出来的,因为当时感到十分委屈,所以止不住哭出来。今天他又哭,却是一种深深的悔恨,一种对自己的谴责:受过党多年教育的人,怎能这样说假话,欺骗党?

一年时间中贾志沽的两哭说明什么?它说明,要顶住以党的名义,用封建专制的方法,"群众性强制"的手段推行的错误政策,是十分困难的,是使革命者万分痛苦的,是对共产党员纯沽党性的严重扭曲。它还说明,即使像我这样身受其害、并不轻信的人,在这种有系统、大规模的骗局而前,也有时会受到蒙蔽。

贾志洁平反后到了延安大学工作,我和他此后有了长期的接触,觉得他吃苦耐劳,搞总务工作称职,所以1950年我到兰州担任西北民族学院副院长时,就把他调到那里当总务处副处长。1952我受到陷害,离开民院以后,老贾继续在那里工作。在二十多年中,他升任处长、副院长。1982年,我又一次得到平反,回到民院担任党委书记、院长,同老贾又共事一年。贾志洁77岁时离休,80岁时因心脏病半夜突发逝世。这个同志的一生,证明"审干"和抢救运动是何等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事!

当然,工农干部被"抢救"只是一种偶然现象。在保安处,在枣园,在各单位被关押逼供的,绝大部分是知识份子。

保安处的"在押人"从参加"抢救大会"开始,原来的高度保密状态就降了一级。回来以后又降级,逐渐到了半自由状态。这个过程经历了几年时间。开始,监窑的门打开了,院内可以见面、来往,哨兵退在院门外。以后门外的哨兵也撤了,在凤凰山环抱的山腰上有几个岗哨监视着看守所各个院子。我们经允许可以到别的院子去。后来,保安处利用"在押人"中男女艺术人才丰富的特点,为保安处及其上级提供文娱和宣传服务,建立了由"在押人"组成的宣传队。这时,宣传队员可以整队下山。再后,亲人可以来保安处探视,个人也可以请假外出,只是晚上必须回来。这些逐步开放、逐步增加的自由度,是随着保安处任务的变化而实行的。

从边区系统"抢救大会"回来,保安处就要扩大大会的影响和"战果"。各个院子的"在押人"奉命举行院内的"抢救大会",斗争本院的重点对象。参加这种斗争会的"特务"和"准特务"们都是整风中的过来人,都有被斗的经验,知道应该怎样"斗争"。他们是愿意为党、为保安处立功的,他们斗争起自己的难友来,精神十分饱满,火力特别强烈,自然也就会有某些"战果"。

一两年后,时势变了,这些人敢于说出自己当时的心情,差不多都有如下想法:我自己不是特务,但特务肯定是有的,危害极大。我以外的这些人很可能就是特务。不然党怎么会把他们抓进来?党是实事求是的,一时冤枉个别人固然难免,但冤枉这么多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作为真正的共产党员,在众多的特务面前,只有听党的号令,勇往直前斗争他们。

在这些特务面前,我也不可暴露我的非特务身份,以免被他们钻空子,助长他们抗拒交代的气焰,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就在诸如此类善良而糊涂的动机下面,院子里的斗争会开得热火朝天,口号、呐喊、训斥之声,不绝于耳。保安处审讯科派到各院组织领导的人员非常高兴。各院调出"坦白"较好的人组成"研究组",每天开夜车写简报、整材料。

这些人作为审讯科某个科员的耳目和手足,有时也起某种"智囊"作用,替他们设计对那些斗争对象如何进攻,得到"战果"(即压得对方"交代"问题)以后,又怎样"巩固战果"(即防止翻供)等。到了半夜,这些人能够和审讯人员一起享受"夜餐"。通常是半个美孚油桶的葱油汤面,比窑洞里的饭食香多了。

在我住的这个院子里,我所得到的"殊荣",就是第一个上这种斗争会,斗争的火力比西北党校白天大会大大地加强了,也比那时夜间的"突击"更加震动耳膜。"在押人"中那位边区老诗人高敏夫义愤特高,冲上来一耳光打出了我的鼻血。杨刚兴致很好,称这是"高级形态的斗争会"。可是,它的结果也还是与西北党校一样,也就是没有结果。

我也参加过斗争别人的大会,其中印象较深的是斗争胡采的大会。大家分析,他是从蒋介石庐山训练团出来的大特务,他不承认,于是满场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不觉得可笑吗?自己也都是"敌人"呢!)有人从院子里拾回一块半截砖,准备"砸烂他的狗头"。不过,这种话可以喊,这种事还是不允许做的。

保安处为了组织这种"群众性"斗争,就要调整在押入的组织管理。关起四五个人一窑的小门是不行了,需要实行第一次的解密。为了调整组织单位,就要在院内各组中间交流成员;还要打开"院"门,在几个"院"之间实行交流。保安处看守所各院分布于凤凰山前一大片坡上,占了好儿层窑洞,各院编了字号,有"保"字号、"看"字号、"纪"字号、"严"字号等等。经过调整,各号都有了特色,例如"看"字号关"女犯","纪"字号关"大特务","严"字号有惩戒性质,其他号则比较一般。不过事实上,从打开院门以后,除了"严"字号外,都不兴关门了。

1943年冬到1944年春,"抢救"的锣鼓停了,边区的生产运动开始传入我们这些坐吃公粮的人群中。看守所把我们组织起来纺毛线,织毛毯,制肥皂,上山开荒、烧木炭,为此还盖了两间工厂,又对各院、组成员按生产能力和产业进行了一些调整。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人文博览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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