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消除人们的顾虑——扒坟是伤天害理的事,老百姓们不愿轻易干,于是打出了一个旗号“破除封建迷信”。干部们动员说,能够立牌坊、立石碑、用砖头圈墓的,不是大官,就是地主老财。他们是封建地主阶级,应当把他们彻底打倒,这是破除封建迷信。于是,一座座精美的石牌坊被拆除,一个个高大的石碑被砸碎,一座座保存了上百年的古墓被挖开。当时老百姓们编了个顺口溜:“唐朝的庙,宋朝的塔,共产党来了胡乱扒。”
我们这些小学生们也加入了“破除封建迷信”的行列,具体任务是扛棺材板,搬运碎石碑和砖头,有时还负责烧石灰。方法是:在沟边挖一个大洞,上边留个出烟口。棺材板、柴火放在最底层,碎石碑放在上面。点上火,浸透了油漆的棺材板立即燃烧起来。一天工夫,碧青碧青的石碑、牌坊碎块,就变成了雪白的石灰。
我亲眼目睹过扒古坟的一幕。
我们学校所在村庄的附近有一座古墓,据说埋的是清朝的一个五品官。坟很高大,坟前立着一个一丈多高的青石大碑,坟旁栽了许多柏树,长得高大阴森,平时一两个人不敢进这座坟地。
1958年初冬的一天,民兵营长带领一群人,来扒这座坟了。他们先把石碑放倒、砸烂,然后扒坟。20多人干了一上午,才把墓墙打开。老师通知大家下午去坟上搬东西。我们赶到那里时,紫红的棺材已经露出来了,民兵营长手提一把七八斤的开山大斧,站在棺材顶上,连劈了十几下,才将棺材劈开。
当棺材顶盖被揭开时,人们一下子惊呆了!棺材里躺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脸皮黑干,双目深陷,张着嘴巴,黑洞洞的。民兵营长用一个粪耙子卡着那个老头的脖子,“嗨”地一声,把老头拉起来,拖出棺材,扔在地上。
这时民兵营长已累得气喘吁吁,别人又抡起大斧,将棺材彻底劈碎。老师命令我们赶快动手,同学们不敢怠慢,搬砖的搬砖,抬棺材板的抬棺材板,一路小跑,将这些东西运到指定地点。
搬坟上的东西时,大家谁也不嫌脏。潮湿的墓砖,我们都是用双手托在胸前走的,每人搬三四块。潮湿的棺材板,大的两人抬一块,小的一人扛一块,闻着它发出的怪味,既不害怕,也不恶心,一心想着多搬快跑。因为要是落下“偷懒”、“右倾”的名声,丢人就大了。
至于那具干尸,在露天里晒了两天之后,身上的衣服化成了碎片,自动脱落了,只剩下一具黑乎乎的骷髅。他的后代族人把他放进原来的墓坑里,盖了一层干草,悄悄地掩埋了。一座保存了上百年的古墓,就这样消失了。
惊心动魄的“帮助”方式——辩论
1958年,我们那里流行一种奇特的“帮助落后人的”方式——辩论。这不是一般正常的辩论,是不折不扣的武斗,是强者对弱者肉体的摧残和人格的侮辱,其场面之残忍,令人目不忍睹。
所谓“落后人”,是说了“落后话”或发了几句牢骚的人,比如说过“干活太重”、“光吃红薯”、“大炼钢铁砍树太多”等等;或者偷吃了地里一个萝卜、一把花生,这些事如果被干部们发现,或被别人报告,这个人就是“右倾落后分子”了,就要被“辩论”、被“帮助”。
“辩论”的具体形式,我见到的有以下几种:
一是“推他”。“推”之前,干部们先找骨干或勇敢分子们开小会布置,点明辩论对象,然后开大会。干部们讲了某某人的落后表现后,一声断喝:“某某某站出来!”被点名的人站到会场中央,推手们立即围了上去。辩论主持人一声令下,周围的人们就把这个“落后分子”猛推起来。被推者常常被推得东倒西歪,倒在地上,被勒令爬起来再推。在现场的人们,不论是“推手”还是被推者,都是多年的乡亲,或几十年的伙伴,甚至是本家本族的人,此时却成了仇人一般。
干部们见推得差不多了,才发话结束这场“辩论”。一般每次辩论,只推一个人,这样可以经常开辩论会,做到“常流水,不断线;反右倾,不间断”。
二是“挂箩头”。箩头是用荆条编成的筐,用以装粪运土。辩论时,在箩头里装上土或碎砖头,约20来斤,挂在被辩论者的脖子上。此方式多对已婚的女性施行,挂箩头时,可以让她站着,也可以让她同时跪在碎砖头上。
我们村有一位军人家属,丈夫当兵在部队,当时她约20多岁,一人独居。她娘家是小破落地主,她便成了地主子女。队干部想占她的便宜,她不从,队干部就说她“讲了落后话”、“干活懒”,决定开大会辩论她。给她脖子上挂箩头,还让她跪在碎砖头上。这位军人家属曾上吊自杀,幸被邻居救下。
被辩论的妇女多时,队干部就让她们互打耳光,互吐唾沫,互相骂“你不要脸”、“像坏女人”等。
三是抵架。这是一种最惨烈的辩论形式。多在公社或大队等较大场合进行。每次选出本公社或本大队两个典型的“右倾落后分子”,让他们在群众大会上“辩论”,即像牛羊那样抵架:二人相距七八步远,低头弯腰,主持人喊一声“抵”,二人即飞步向前,向对方奔去。只听“咚”的一声,两个人头撞在一起,力气小的往往倒地。但他必须立即爬起来,然后各自后退,重新再抵。直到二人中的一个实在爬不起来了,这场辩论才算告一段落。
当时我们公社有一个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老钱,30来岁,因同情“潘杨王”(潘复生、杨珏、王庭栋,当时是河南省最大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小集团”)被定为“严重右倾分子”,选作辩论的抵架手。老钱个子不高,身体也不算强壮,却在抵架中连连取胜,几乎没有失败过。事后有朋友问老钱,为啥你总能“赢”?老钱说:“人到那个地方,已经没脸没皮了,大不了一死。你横下一条心,猛冲过去,吃亏反而会小些。”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经验”啊!
几十年过去了,我曾不断想过,是什么力量能够把人性中最丑恶、最阴暗的东西呼唤出来?为什么要把隐藏在人的灵魂深处的野兽驱赶出来,让同类、同志、朋友、亲人之间互相残杀?也许这是个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
《炎黄春秋》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