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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诡异,又处处合理

我们对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汉化改革比较熟悉,但在此之前,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推行过让中原“胡化”的举措,正如崔浩所说:“太祖(拓跋珪)用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变风易俗,化洽四海,自与羲农齐列。”两者的趋势正好相反,不过结果都导致了文明的相互渗透与吸纳。胡床在这一时期受到汉族名士青睐,无疑是汉民族逐渐认同胡人垂足而坐生活方式的具体体现。

在北齐画家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中,可以看到南北朝后期,胡床已经从武将的“专座”进入了士人的创作空间。图中,一名文士坐在胡床上,右手握笔,左手扶着书卷,正在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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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文士坐在胡床上审读书稿。图源:《北齐校书图》(局部)

而图的另一边,有一张大床(榻),可容纳四名文士坐在上面,其中一名文士似乎准备离开,他垂足坐在大床的边缘,一个童仆正给他穿靴。从他垂足的高度看,此时的床高差不多比人的半腿还高,这与先秦仅有10多厘米高的矮床已经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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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大床,也是坐具,不是卧具。图源:《北齐校书图》(局部)

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中,也出现了类似高度的床,一个男子垂足坐在床边,脚正好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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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床的高度,跟成年男性的小腿差不多高。图源:《女史箴图》

文物专家孙机在《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说,床腿增高是一个信号,它标志着中国中古时期的起居方式即将发生重大变化。这时,跪坐作为制度已开始松弛,垂足坐和高家具正在兴起。

一个变化的时代,就这么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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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床在魏晋南北朝的流行,不只是为日常起居增添了一件家具这么简单,它的背后是中国人生活方式的颠覆性变化。本质上,这是一场日常的革命。

除了要动员精英,还要动员大众。在针对大众的普及与宣传方面,佛教功不可没。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在魏晋时期开始流行。鼎盛期的梁朝,“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普通百姓对乱世中给予他们心灵慰藉的宗教,信奉起来也是如癫如狂,常常“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由此,佛教造像与壁画随着石窟的开凿,逐渐在服饰、家具、造型等方面影响了人们的生活。

我们迄今仍能从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石窟、洛阳龙门石窟等历史文化遗产中,看到当年佛陀与菩萨的坐姿,以及所使用的坐具。这些来自天竺佛国的高型家具,如椅、凳、墩等等,悄悄来到了人们的日常之中。垂足坐的佛像,亦冲击着人们对于这一不符合礼仪坐姿的既定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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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图澄立于左,右设一床,床上设案,石虎“当案而坐”。

变化首先在僧人中发生,尽管他们曾遭到正统的抵制。

南朝时,僧侣们开始以垂足坐的姿势进食,这引起了国子祭酒范泰等人的不满,一场针对“踞食”的批判运动由此拉开序幕。其中,写《夷夏论》的名士顾欢将此上升到“夷夏之辨”的高度,大骂这种吃饭坐姿是“狐蹲狗踞”。

骂得很难听,但反过来看,当某项运动或某种东西需要煞有介事进行强烈抵制的时候,说明它已经成为社会趋势,难以阻挡了。

恰好在这一时期,服饰的发展避免了人们改变坐姿的尴尬。

前面讲过,跪坐作为传统的标准坐姿,很大程度上是裤子结构不完善,甚至没有内裤而无奈形成的,主要为了防止垂足坐或箕踞而走光。日子久了,这种无奈才演变成礼仪,乃至礼教。而魏晋时期对坐姿的颠覆,底气便来自于“胡服骑射”的袴褶装在当时的流行,上衣和裤子已经分开。虽然魏晋时人不穿裤子就出门(穿深衣,可以遮挡下半身)仍很常见,但来自马背民族的合裆裤逐渐被各阶层接受。到隋唐时,合裆裤已是服饰标配。秦汉以前为了遮羞被迫跪坐的前提,至此彻底消失了。社会上的男男女女都可以自信地说一声: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分腿坐了。

但日常生活的变化,总比我们的想象缓慢得多,这其中既有历史的惯性,也有礼制的阻力。继魏晋南北朝之后的隋唐五代时期,前后近400年时间,均处于这一缓慢变化的过程中。

唐肃宗时期,宗正卿李遵因被控贪污,御史中丞敬羽负责审问。因李遵是皇室成员,敬羽虽是有名的酷吏,却不敢刑讯逼供,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李遵过来谈话,两人“各危坐于小床”。李遵太胖,跪坐没多久就受不了了,问敬羽能不能垂足坐。敬羽回答,您又不是囚犯,怎么能怠慢?李遵没辙,二人继续跪坐谈话,期间李遵先后倒仆了四次,只好请求问罪。敬羽递给他纸笔,李遵赶紧写下了贪污赃款的数目,这才算解脱。

这个故事说明,到了唐朝中期,跪坐仍然是正式场合的最高礼仪,但垂足坐已成为非正式场合的日常坐姿。所以,失去日常训练的胖子李遵,才无法扛过敬羽要求他正襟危坐的考验。

为了日常坐得更舒适,唐朝人在胡床之外,又接受了椅子。通常认为,椅子或交椅是从胡床演化而来的,不过椅子或交椅增加了靠背和扶手,且椅腿高度更符合人体工程学。

文物专家孙机考证,佛教画像之外,世俗人物坐椅子者,最早见于西安高元珪墓壁画。高元珪是唐朝大宦官高力士的哥哥,官阶从四品,葬于天宝十五载(756年)。他的画像垂足端坐在椅子上,反映出高坐具已被当时的上流社会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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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元珪墓壁画中的椅子。

由于整个社会高型和低型家具并存,到五代时期,我们从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可以看到传统家具与新式家具共处的画面。

南唐后主李煜拟用中书侍郎韩熙载为相,但听说韩熙载“多好声伎,专为夜饮,宾客糅杂”,于是命顾闳中混入韩家宴会去察看真伪。顾闳中目识心记,宴会结束后,绘成《韩熙载夜宴图》,向李煜交差。

画面一个场景中,主人韩熙载与宾客活动的中心是一张三面围屏的榻,由主人与当晚宴会的贵宾、新科状元郎粲坐在上面。其他坐具则有椅子,以及表演者所坐的小凳子。榻和椅的前面均有桌几,摆放食物、酒器等。由此可见,虽然新式椅子当时已被上流社会接纳,但是最尊贵的座位,仍然是传统的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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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时期一个权贵的室内家具陈设。图源:《韩熙载夜宴图》

这幅画是室内家具格局演化的一个象征,以榻为中心,仍带有秦汉以来的时代遗存;而接下来,跨越了这个阶段的宋代,将以桌椅为中心,构建起新型的家具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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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宋代相比前代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那就是日常观念的解放。

从跪坐到垂足坐,是一种历史趋势。但以前的人虽然也垂足坐,内心却还是过不了礼制这一关。宋人不一样,他们奉行的基本坐姿就是垂足坐,内心毫无负担,你若要他们遵循礼制,不要“狐蹲狗踞”,他们恐怕要反问你一句:什么礼制?谁的礼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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