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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诡异,又处处合理

刘宏做皇帝很失败,但要是穿越到今天,做个带货主播,绝对能火。

这个历史上有名的昏君,正是被诸葛亮鄙视的“桓灵二帝”中的汉灵帝。他在位期间带火了两种东西:

一种是毛驴,据说他在皇宫中亲自驾驴车很拉风,引得京城达官贵人竞相模仿,一时间驴价暴涨。

另一种是“胡风”,他喜欢一切胡人的东西,包括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等等,从吃喝穿用到文化娱乐,京城贵戚纷纷跟风。

公元189年,汉灵帝病死后,董卓受大将军何进征召,进京讨伐十常侍,由此开启了汉末大乱世。史书据此指出,汉灵帝喜欢胡风,是“服妖也”,“其后董卓多拥胡兵,填塞街衢,虏掠宫掖,发掘园陵”,似乎一切冥冥之中都是报应。

当时人对胡人的东西,尤其是对胡床这一日用家具非常反感,认为它颠覆了华夏传统的起居礼仪,所以才会将其引入视为东汉亡国的征兆。

但没有人能想到,在此后的历史中,一张小小的胡床经过不断地流传与演变,已经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受此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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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率胡兵入京,开启汉末大乱世。图源:影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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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床传入中原之前,中国人基本都是席地而坐。先秦以前很长的时间段内,百姓室内生活的中心都是“席”。

2010年左右,考古人员在浙江余姚田螺山遗址中,发现了中国现存最早的“席”。这些席子碎片是在河姆渡人居住的房子附近找到的,最大片有一平方米左右。经过提取样本、鉴定和比对,考古人员兴奋地确定,这些席子的年代距今约7000年,且极有可能是由芦苇茎秆编织而成。

《诗经·柏舟》中有一句诗,叫“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由此可知,先民家居中的席子,不用的话就可以卷起来,等到要坐卧,再铺展开来。

古代的席,取材多样,经常是用马蔺、香蒲等叶子来编织,因这些植物的叶子狭长且韧。此外还有竹席,最金贵的一种竹席叫“桃笙”,是用桃枝竹的皮编成的。

围绕坐席作为生活起居的中心,古人构建了一套日常礼仪。

春秋时期,孔子坚持“席不正不坐”,就是强调坐席一定要摆正,这是他毕生要恢复周礼的一个组成部分。此外,中国人由此形成标准坐姿,就是双膝跪下,臀部坐在两脚上——这种坐姿,我们现在称为“跪坐”,但在当时就叫“坐”。在胡床入华之前,“坐”都是指这套标准坐姿,其他坐姿则是不符合礼制或不雅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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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玉人,殷墟妇好墓出土。图源:中国社科院考古所藏

战国时期大思想家孟子有一天回家,看到妻子一个人踞坐在屋内,便非常生气,跟他母亲商量要休妻。

《韩诗外传》记载此事,形容孟子妻的坐姿,仅用了一个“踞”字。所谓“踞”,就是现在的蹲坐。就因为这个坐姿,被孟子看见了,竟严重到要休妻的地步,可见当时人对规范坐姿的要求有多么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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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踞,类似现在的蹲,图中女俑即为踞坐。图源:云南省博物馆藏

还好,孟子的母亲不同意儿子休妻,原因是你进屋没有声响,无礼在先,不能只怪你妻子无礼。

到了秦朝末年,刘邦创业初期,著名说客郦食其求见。当时,刘邦正坐在床沿,让两个女子为他洗脚,郦食其一看,当场就说:“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意思是,你用这种坐姿来接见我,无礼至极,是对我的羞辱啊。刘邦自觉有愧,连忙站起整理好衣裳,请郦食其上坐。

在古人眼里,最不雅的一种坐姿叫“箕踞”。所谓“箕踞”,就是臀部直接坐在席上,两腿往前伸开且膝盖微微上耸,形状如簸箕。这种坐姿,我们现在经常用,但在古代,这是最失礼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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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坐姿就是“箕踞”。

荆轲刺杀秦王嬴政的过程,随着图穷匕现,秦王本能地挣脱荆轲,两人绕着柱子追逐。期间,秦王拔出了剑。荆轲被砍伤了左大腿,身上还受了八处剑伤。他知道大势已去,便靠着柱子坐下来,边笑边骂:“之所以刺杀失败,是因为我想劫持你。”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到这个场景,用了八个字形容荆轲——“倚柱而笑,箕踞以骂”。对,荆轲此时的坐姿就是“箕踞”,因为他想羞辱秦王,所以才用这个坐姿。

为什么蹲坐、箕踞都是无礼的坐姿?

问题的背后,其实是汉代及汉代以前都没有结构完善的内裤。自战国到东汉,人们的穿衣主流都是穿一种上衣、下衣相连的“深衣”。汉代虽然出现了犊鼻裈这种“遮羞布”,但汉代的人很少穿。

从当时人的服饰就能明白,坐姿为何如此重要。跪坐的好处,是自然地利用下衣将下半身遮掩起来。但如果采用两腿叉开的坐姿,则隐私部位很容易走光——这显然是不礼貌,甚至是侮辱人的。

相反,赞扬一个人合乎礼制,会说他不管在任何场合,有没有其他人在,都严格采取了并不舒服的跪坐姿势。汉末三国时期著名隐士管宁,有一张个人专用的木榻,他长年累月坐在上面,“未尝箕股”,就是从未箕踞,而是一直跪坐,所以“其榻上当膝处皆穿”——膝盖把木榻磨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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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宁所使用的木榻,是古人继“席”之后发明的另一种常用家具。

最早可能是为了防潮,或者为了凸显身份尊贵,古人会在席上设榻或床,人再坐在榻上或床上。1957年,河南信阳长台关战国墓出土了一张黑漆床,床足的高度仅有17厘米。这种床跟榻一样,既可当卧具,又可当坐具。

随着时间推移,床和榻的使用越来越普遍,到秦汉时期成为室内家具格局的中心。人们的日常生活,如读书、宴饮、会客、休息等等,大都在床和榻上进行。

床和榻的区别是,床的体积较大,榻的体积偏小,更为轻便。主人平时可以将榻收起来,挂在墙上,有客人来的时候再把它拿下来用。《后汉书》记载,东汉名臣陈蕃担任豫章太守时,不接待宾客,只特设一榻迎接当地名士徐稚(字孺子),走了就悬挂起来。这就是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说“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的由来。直到今天,中国人对尊贵客人到来仍有“下榻”的说法,亦源于此。

但不管是席地而坐还是下榻而坐,时间久了人会很难受,甚至出现《韩非子》中所说的腓痛、足痹、转筋等症状。所以既要符合坐姿礼仪,又要坐得稍微舒适一点,古人发明了配套家具——凭几。在身前摆放一张凭几,坐的时候两膝纳于几下,双肘撑在几上。这样,人的上半身有了承重支点,下半身的压力终于大减。

与此同时,为了隔断空间或显示地位尊贵,出现了类似屏风的扆,安装在床的背后,然后又有幄、帐、幕等家具软装。这时候,若能穿越而去探访一下古人的家,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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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为东晋顾恺之作品的《列女仁智图》(局部)。图源:网络

汉武帝时期,广川王刘去疾(汉景帝曾孙)就喜欢干这事儿,不过他去探访的是古人“阴间的家”。在刘去疾的封地内,有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墓群。这些古墓,基本都被刘去疾带人光顾过。其中,战国魏哀王墓是他盗发的古墓中规模较大的一个。

据西汉刘歆《西京杂记》记载,魏哀王墓挖开后,一股黄色雾气扑面而来,气味辛辣,阻挡了盗墓者进入。刘去疾只好派兵在墓口把守,七天后气味消散才进入墓室。进去一看,“石床方四尺,床上有石几,左右各三人立侍,皆武冠带剑。复入一户,石扉有关钥,叩开,见棺柩,黑光照人。刀斫不入,烧锯截之,乃漆兕革为棺,厚数寸,累积十余重,力不能开,乃止。复入一户,亦石扉,开钥,得石床,方七尺。石屏风、铜帐钩一具,或在床上,或在地下,似是帐糜朽,而铜钩堕落。床上石枕一枚,尘埃朏朏,甚高,似是衣服。床左右石妇人各二十,悉皆立侍,或有执巾栉镜镊之像,或有执盘奉食之形。余无异物,但有铁镜数百枚”。

由于古人事死如事生的观念,我们从盗墓者刘去疾的视角,可以看到战国到汉代帝王权贵生前的家居陈设情况。床、几、屏风、帐、镜子,一应俱全。

东汉名儒马融,是个豁达、有个性的人。史书说他“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在女子乐队的演奏声中,讲授经学,中间就靠一顶深红色的纱帐区隔。

这样大胆、无视礼教的创举,恐怕连纱帐本身也意想不到:我竟然还有此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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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中国古代家具的演化,正是对礼制的不断突破而发生的。马融死后没多久,汉灵帝刘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他对胡床的喜爱和推广,将彻底改变家具格局。当然,这一过程很漫长,刘宏本人是看不到了。

胡床,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马扎”,可张可合,张开可作坐具,合起来可提可挂,实用方便,最早由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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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床不是床,而是马扎,它的结构和样子类似上图。图源:摄图网

东汉末年乱世中,胡床最主要的使用场景恐怕是在战场上。由于方便携带,且坐起来比传统跪坐舒服得多,胡床得到了军事主帅们的青睐,成为他们指挥作战的专座。史料中就有曹操“坐胡床”指挥作战的记载。到了元朝末年,朱元璋大战陈友谅,督战时仍是“坐胡床”。

南北朝时,自封“宇宙大将军”的侯景囚杀梁武帝父子后篡位称帝,《梁书》说他“床上常设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脚坐”。这里的“床”是帝王的御座,“筌蹄”跟胡床一样,也是异域传入的一种坐具,通常由竹藤编制而成,造型是两端大、中间细,形如细腰鼓。因为侯景是军人出身,常年穿靴子,跪坐肯定不方便,所以就在他的御座上设了胡床和筌蹄,垂足坐起来爽多了。不过,这种做法在当时肯定是违背礼俗的,史书写下这个细节,正是为了批判侯景的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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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左边人物坐的便是筌蹄。图源:敦煌壁画《月光王本生全图》

侯景“坐胡床”是为了舒服,名士“坐胡床”则是有意对抗世俗礼教。

东晋丞相王导有个儿子叫王恬,不拘礼法,性格傲诞。有一次,谢安的弟弟谢万去拜访王恬,两人坐了一会儿,王恬进入内室,很久才出来,原来是洗头去了。出来后,也不搭理客人,直接“据胡床在中庭晒发”——跑到院子里,坐在胡床上晒头发。全程毫无无宾主之礼,导致谢万怅然而归。

又一个琅琊王氏家族的子弟、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有一天在路上遇到桓伊。桓伊平生善于吹笛,素有“笛圣”之称,王徽之便请他吹笛。桓伊当时已经发迹,是东晋名将,但他也久闻王徽之的名声,便下车,“踞胡床”,吹奏一曲后,又上车而去。两人“不交一言”。

这些怪诞不合情理的举动,因为有名士的背书,而得到流传。相应地,作为轶事背景的胡床,也逐渐获得了士人与舆论的容忍和接受。

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是胡汉大融合的时代。在北方游牧民族接受汉文明的过程中,他们既有的特质也对汉文明形成了冲击,最终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明新形态。

责任编辑: zhongkang  来源:最爱历史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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