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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段时间,是2023年我最开心的十几天。冬季与春季困扰我的一切都已结束。我决定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开始尝试各种不同风格的文稿,决定修复之前的创伤,改掉不由自主的坏脾气。
余文生和许艳平静的生活也在继续,许艳包了一顿荠菜馅饺子,多年没吃到荠菜饺子的我看着图片也垂涎欲滴;他们一起看书,一起打篮球运动;余镇洋过了十八岁生日,迅速地考下了驾照;余文生说石景山政保又来了,同时挂出一张中英文的"不欢迎Do not welcome"图片,我们考虑在一家女性主义的淘宝店里买一个"不欢迎"的脚垫送给余文生……
我一度以为生活就会那样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星期四下午,余文生和许艳频繁地发出紧急的信号,直播在会见欧盟人权官员的路上被拦截,上了警车,要被带到派出所,然后他们的短视频戛然而止。
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此前也有过人权律师或妻子因为在使馆区活动被传唤,因为办案被传唤,因为见朋友被传唤……
没事的,我们想。
24小时过去了,我不顾一切匿名、安全之类操作规范。去他妈的,国保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又怎样,我要知道许艳是否还好,我要她棉花糖一样柔软的拥抱。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隔壁老头养的鸽子,用颤抖的手播了电话,她的手机关机。
我去找圈内前辈,他说,大概就是治安拘留吧。
两天之后,我知道我错得离谱,那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前辈也错得离谱,我们终究还是低估了极权的恶。
周六晚上,我正在北京的一家青年空间,与一位因抗争活动被拘留几个月,刚刚取保候审的朋友见面。我与她素不相识,因白纸运动阴差阳错参与了对她的救援,时至今日,我仍不知我当时的行为是对是错,但我见到她的第一个瞬间,我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随后从我的毛衣——见许艳那天穿的米色春季毛衣上摘下一位前辈送我的胸章,送给了她。
一只和平鸽,鸽子身上印着秋瑾《勉女权歌》的第一句:"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
狂喜后的一两个小时,我知道余文生和许艳已经被刑拘,彼时我的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我感受到晶莹的橙色液体随我的全身颤动,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摔坏朋友们的杯子,不要毁掉她们用心调的酒。
灌下一整杯酸甜的酒,宛如灌下毒药,我走到外面,对男友说,余文生和许艳被刑拘了。
第二天中午,我一边在家炖一锅菌汤,一边和男友商量,要去看看他们的儿子。
又是漫长的转车,不知过了多久到达他们住的小区,春归无寻处,人也已经不在,唯有池塘亭台依然如旧。
在楼下买了些食物,沿着熟悉的路径上楼,余文生家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我们决定硬闯。余镇洋开门后十分钟,我们还未来得及劝他签署律师委托书,即有一名便衣警察赶到。
余镇洋出门和他交涉,我和男友在室内紧紧拥抱,我吻着他的脖子。
"我爱你。"
"我不后悔。"
我瞥见客厅的角落里有一束干枯的花,是我们之前送他们夫妻的白玫瑰与粉色百合,许艳没有舍得拆开花束换进花瓶,也没有丢掉,就让它们一直在那里慢慢枯萎。
便衣带着一名民警进来,我一直虚与委蛇,唯一的念头是保护我的男友,他还在上大学,不应该引起国保的注意。
那便衣年约四十岁,戴着眼镜,一脸嘻嘻哈哈,先是让我们进屋说话,不要惊扰街坊邻居,随后唇枪舌剑,暗中过招。
我说,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孩子,这是合法行为,我无需对你交代清楚。父母的问题不能株连子女,你们把孩子照顾好,外界自然也没话说。同时,我劝他要让余镇洋去给父母存钱寄物,并要求看守所写收条。
便衣国保开警车将我们"送"到地铁,下车时,我忍不住双腿发软。当晚,看到另两名在上午去探望余镇洋的律师发了一份情况通报,我才知道,那位国保竟是赫赫有名之人。当夜我辗转难眠,不得不跑到阳台,一根接一根吸烟。
隔几天,一名朋友接到国保的电话,询问是否与我认识。
之后,我们试图去记录余文生和许艳的故事,为此去见他们的朋友,查询他们过往的推文,在这个过程中,我又一次重新认识了他们。
我第一次知道,余文生曾经为会见信仰群体而勇闯看守所;在朋友的眼中,许艳曾经是呆板而胆怯的家庭主妇,但在余文生被囚禁后,她成为了营救丈夫的重要力量。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国保如何调来电锯,花几个小时锯开门,当着妻儿的面把余文生铐走,又是如何在他送孩子上学的路上故意激怒他,以"妨害公务"的罪名把他刑拘,后来才变成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五月,我被李孟居拉到工体夜店喝酒,想到许艳已经被刑拘将近一月,如果不能取保,就意味着她将在被拘禁到不知何时。
我把自己灌醉,蜷缩在卡座的沙发上,哭声隐藏在流动的光线和嘈杂的音乐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想念许艳温暖的拥抱,而不必担心被人发现。那天晚上,我几乎失去行动能力,坐在夜店门外的柏油路上,用仅存的理智紧紧抓住手机。我最后被李孟居雇人送回家,第二天醒来时,头仍在疼。
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给余文生和许艳寄去明信片,不知他们是否收到。
直到那时,我仍希望能拥有余文生和许艳式的爱情,互相做饭,互相送花,盛赞对方如二十年前一样美丽,共同承受可能发生的一切——如果我们继续留在中国,该来的迟早会来。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如人愿。余文生和许艳被羁押年余,余镇洋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我和前男友分道扬镳,同时意识到中国已经容不下任何自由创作,怀着无尽的思念与痛苦离开中国,偏安一隅,继续承受抑郁以及越来越严重的睡眠失调。
每一处建筑,每一顿饭都会勾起思乡之情,我开始谴责我自己的怯懦,在梦里不停地逃跑,在醒来时想到死亡。
我不断地问自己,我写这篇文章是为了什么?我要表达什么?要写多少字?我也不想回答,只是任由思维流淌,记下认识他们夫妻的那一段时间,我经历的每一件事。
在专注于记录的这一刻,我确信我还活着,因为我全神贯注于记忆和文字之中,我去回想那动荡的半年,我最勇敢的半年,以及由此带来的漫长的精神痛苦,但写作本身可以成为一种治愈,在写作之中,我逐渐探寻到文字、我们所承受的一切以及生命的意义。
我想到漫长的历史,我热爱的历史,被刻意掩盖的历史,从学习到遗忘,再到此时又一次想起,它只教会了我一件事:
在每一个时代里,都有人经历他们本不该承受的苦难,但我们所记录下来的这一切,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呈堂证供,成为几十上百年后历史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