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国际时事是我们在文革中的一种生活,身在西下洼、放眼全世界,是我们的座右铭,国际时事主要靠读报纸、听广播,再加老师上课得来的。那时我们对国际的了解虽说很偏狭,却特别细致,以至连世界上一些小国小党都格外清楚。
美帝,被我们打倒了许多年,但后来的主要敌人又换成了苏修,全国所有舆论10几年中始终以苏修为靶子,三年困难时期撤走专家、撕毁合同、逼中国还债,而今在边境陈兵百万、觊觎我国领土、随时可能来犯,这些话语,我们大多能倒背如流。尼布楚条约、瑷珲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伊犁条约等等,是我们必须背诵的历史知识。
印度支那三国四方,如今恐怕已经被人遗忘了,可那个年代却是我们最熟悉的知识,还一再被列入考试的内容,多次游行都是为了这三国四方。越南是“同志加兄弟”,胡志明是我们尊敬的越南领袖,越南北方的领导人黎笋、长征、范文同、武元甲、黎德寿,我们耳熟能详,甚至我们都知道越南南方共和临时革命政府领导人黄晋发、阮友寿、阮氏萍的名字,因为这些名字天天出现在报纸上、广播里。
估计我们那代人对柬埔寨政治之熟悉,已经超过了柬埔寨的老百姓了。红色高棉是我们多年坚持支援的对象,波尔布特、乔森潘是报纸和广播里天天歌颂的人物;当然还有西哈努克亲王、莫尼克公主、宾努首相,他们的见报率和周总理一样多,我们经常在电影院里跟着和蔼的“努克”、美丽的莫尼克、摇头晃脑的宾努周游全国各地,欣赏美景,吟诗作词,陪同常常是文豪郭沫若,他们的行踪几乎都拍成了纪录片;先是朗诺、施里玛达集团,后是洪森、韩桑林,都成了我们打倒的对象,其实这些人长什么样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只是随着报纸一起喊而已。
老挝的苏发努冯亲王、富马亲王,当年念起这些名字,就和我们说邻居街坊一样熟悉;澳共(马列)主席希尔,大概澳大利亚都没几人知道,而我们中国人却最熟知,因为他每次来中国都受到毛主席接见,永远登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朝鲜是“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但那时好像中朝关系不如中越显得那么热烈,只是每当中国来了政治运动,金日成都会表示支持,我在人民日报上就读过他支持批孔、评法批儒、评《水浒》批投降派的来电。
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阿两党、两国人民……”这封毛主席致阿尔巴尼亚的贺电还被谱成曲,旋律上口,人人会唱。地拉那,阿尔巴尼亚的首都,改革开放以后我经常问外国人,回答都说不知道,而我们全国男女老少那时谁人不晓?霍查、谢胡,连国防部长巴卢库,在我们这里都如雷贯耳,后来,巴卢库成了反党集团头子,我们都说他是阿尔巴尼亚的林彪。
中国当年拼命援助和支持的越南、朝鲜、阿尔巴尼亚,后来都曾与中国交恶,记得尼克松访问中国大陆后,一位伯伯来我家串门说,阿尔巴尼亚开始公开批判中国,对毛主席的三个世界划分理论也是全力攻击。中国在阿尔巴尼亚的眼里,已经成了中国眼里的苏联。回想起来,当年的革命外交路线真是彻底失败,口号白喊了、援助白给了、仗白打了、人白牺牲了、歌也白唱了,原来养了一群白眼狼,我们受骗上当不说,还打肿脸充胖子,反不如以后的中美、中苏、中日关系,获得的好处特别多。其实,苏联和东欧国家一直坚持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席位,作用不小,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完全是靠“非洲兄弟抬着进入联合国”的。
我在中学时,正赶上毛主席号召多学点理论,于是我就经常参加课外学习小组,读了一堆的马列原著,读过之后的感觉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越读越对现实有怀疑,总觉得现在距离马克思主义太遥远。文革前期,书店里除了马恩列斯和毛泽东的著作外,几乎没书,而图书馆长期被禁闭,文革后期,随着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评《水浒》的运动,书店里开始出现一批所谓儒法斗争的书籍,儒家都是“供批判用”,法家则是为了学习,一律由工农兵大批判组注释,这让我读了不少书,买了不少书,如果不看前言,不看套话注释,还是开卷有益。我家有位邻居曾文经是哲学系教师,忽然间门庭热闹起来,一个工厂的工人理论组每天一早就过来,说是和曾老师一起注释法家著作,可争吵声常常从窗户里传出,最后不欢而散。好在那时不是文革前期,社会没有那么严酷,他没有因此被批斗。
文革时期,我们获得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是靠报纸社论转引,二是中央文件,连我们这些中学生都经常集中起来倾听中央文件的传达。每项指示一出来,都有特定所指,但常常语焉不详,颇费揣测。文革后期,大家都明白上面有两股势力,明争暗斗,此消彼长,一遇毛主席指示出来,周围的长辈都会在那里纷纷猜测,这是指谁的,那是批评谁的。例如“提法似应提反对修正主义,包括反对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二者都是修正马列主义的,不要只提一项,放过另一项。“”我党真懂马列的不多,有些人自以为懂了,其实不大懂,自以为是,动不动就训人,这也是不懂马列的一种表现。“”开后门来的也有好人,从前门来的也有坏人。“这几句我记得非常清楚,不仅老师、父母、邻居在议论,同学之间也在传小道消息。“走后门”在那个时代非常盛行,似乎干什么都会想到“走后门”,招工、当兵、逃避上山下乡,买紧俏商品,都有人“走后门“。售票员、驾驶员、邮递员、保育员、理发员、服务员、售货员、炊事员,这“八大员”是当时最好的工作,更有人靠后门往里钻,还有人靠着顶替制度,让父母提前退休,然后自己顶替当工人。我哥哥高中毕业那年一门心思想入伍,我父亲想尽了各种办法找后门,可我家在部队实在没什么后门,只得作罢。
文革后期,除了8个样板戏外,终于出版了一些小说,还上映了一批新电影,都是反映阶级斗争的,也有旧作新拍,浩然是那时最著名的作家。不过,包括8个样板戏在内的所有新旧作品里,那时最鲜活最生动的形象几乎都是反面人物,而且语言也有味道,不那么干瘪生硬,让我们过目过耳不忘,如刁德一、胡传魁、鸠山、钱广、马小辫、松井、汤司令、胡汉三,还有葛优的父亲葛存壮饰演的那个讲授“马尾巴的功能”的教授。我读过的一部有史以来最差的小说叫《虹南作战史》,也诞生在那时的上海,后面署名是集体创作。电影《闪闪的红星》是那个时代家喻户晓的影片,也是最著名的儿童片,可现在看来,一个孩子又杀人又放火,实在是“儿童不宜”,不知为什么,这部影片时至今日竟然还在电视频道不断播出,说是爱国主义。对电影《决裂》,当时我已经心存疑惑。郭振清饰演的那个主角举着一个长满老茧的手说,有人讲上大学要有资格,看,这就是资格!我想,既然如此,那何必叫大学?干脆办个农业小学岂不更省事!实际上,这也是我对当时工农兵上大学的想法。我的三姨夫在天津大学为工农兵学员上课,他告诉我,有的学生连小学水平都不够,多数人必须从初中开始补起。于是我就发问:那这个大学又有什么意义?我也常想,大学毕业生甚至中学毕业生都被说成是世界观没有改造好,是小资产阶级,必须接受工农的再教育,那为什么不取消大学和中学,让大家直接当工农不就得了!何必费了那么大劲,将人培养成资产阶级,然后又费劲再来改造?
那时的外国电影就那么几部,观众都是来回欣赏,情节烂熟于心,如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卖花姑娘》《南江村的妇女》《鲜花盛开的村庄》《看不见的战线》《永生的战士》,其中的“600工分”(《摘苹果的时候》),特务老狐狸还有接头暗号“你拿的什么书”“歌曲集”“什么歌曲集”“阿里啦”(《看不见的战线》),印象最深;越南电影的名字都忘了,只有一个跳大神的镜头,“天灵灵地灵灵”一直难忘。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水平最高,《海岸风雷》《地下游击队》《宁死不屈》《广阔的地平线》《勇敢的人们》《第八个是铜像》,让我们领略了欧洲电影的手法。这些电影今天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但当时都比中国电影好看,朝鲜电影有爱情,苏联电影有生活,阿尔巴尼亚电影有情趣,所以,我们百看不厌。
看内部书、欣赏内部电影、去内部书店,是70年代前期北京一些人的生活。我读过的内部书有《林肯传》《拿破仑传》等,邻居王金陵是王昆仑的女儿,人民大学语文系教师,她翻译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特意送给我父亲一本,前面标明供批判用,我反复读了多遍。日本电影《啊,海军》《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联合舰队》等内部电影,谁如果有幸搞到一张票,就是荣耀,看过之后个个津津乐道,赞不绝口,没人对日本军国主义产生什么仇恨,同学里还有人非常崇拜山本五十六和神风突击队,其中有位团干部将这种崇拜居然写进了思想汇报,在学校轰动一时。人民大学当时已经被撤销,我父亲当时被调到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工作,不但常常可以给我带回来各类禁书,还能开出内部购书介绍信,我时常手持介绍信去琉璃厂的中国书店内部营业部看书、买书,一看就是半天,里面的几位店员都认识我,夸奖我会买书,物美价廉。我买了《于湖居士文集》《苏东坡文集》《经传释词》《经籍纂诂》等,最高价2元5毛,最低价5毛,都是线装书,可惜那时我没多少钱,以浏览为主,不然可以拥有多少善本珍本啊。
我父亲在北师大图书馆的同事中,有好几位是因历史问题而不准登上讲台的,有的留日,有的留美,有的留德,都会三门、四门外语,所以被分配到图书馆做编目工作。一位姓贾的伯伯会英日俄德法西5门语言,被定为“特嫌”“有严重历史问题”,他曾抽空教了我半年日语,我至今未忘。如今回忆起这几位老先生,很替他们遗憾,一肚子学问却长期不能教学生,算是白白耽误了。
文革从头到尾都是与教育过不去,与老师过不去,与考试过不去。开始是斗老师、打老师,学校长期无法正常上课,后来又不断地掀起事端,运动不停。从马振福公社中学事件、批判《园丁之歌》,到学黄帅反潮流、学张铁生交白卷、批师道尊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老师始终是靶子,而且总会拿考试开刀。后期的这些批判浪潮,我们这些中学生都被要求写出批判文章,我在班里算个写手,又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所以,黑板报、广播稿和大字报没少写。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时,学校团委要求第二天必须贴出自己署名的大字报,我只得写了一张“令人发指的教育”,不点名地批判我们的物理老师唐润和。唐老师没有历史问题,60年代清华大学毕业,所以在那个课堂纪律十分混乱的年代,敢于站出来维护秩序,爱捣乱的同学们都怕他,而他对我们这些爱学习的学生却关怀有加,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问题,因此,他的形象就成为我的批判对象。这张大字报让我后悔至今。
邓小平主政以后,整顿工业、交通秩序,遏制了文革以来长期存在的派性斗争,改变了许多地方和行业的混乱局面,社会生活趋于好转,这让当时的人们都对他心存感激,佩服他的能力。在他再次被打倒的前夕,有几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一是对周荣鑫的批判,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二是刘冰等人向毛泽东告发迟群、谢静宜,受到毛泽东的批评,说矛头是对准他的,周围的邻居都说这两个人何德何能,居然能掌管中国最高学府,还是教育界和北京市的领导,无非就是近侍嘛;三是连《创业》《海霞》这样的影片都曾通不过,令我们感觉莫名其妙。
1975年11月下旬,因为刘冰等人的信而招致毛泽东的批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当时北京很多部门都在开“打招呼会议”,会上宣读了《打招呼的讲话要点》,其中的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清华大学出现的问题绝不是孤立的,是当前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有些人总是对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满意,总是要算文化大革命的账。”从此,社会上谣言四起,不满情绪日益明显,连我内心的反感也在增加。
从那时起,我一步步走向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