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文革对未成年人泯灭人性的驯化(图)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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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者:文革对未成年人泯灭人性的驯化(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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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吃过忆苦饭,那是由糠和烂菜叶子混合而成的窝窝,还听老工人、老贫农上台控诉旧社会,但每次控诉都是老一套,所以不生动、也不感人,尽管大家口号震天,但除了几个特别爱表现的同学痛哭流涕外,其他人好像无动于衷。尤其是忆苦饭,有的同学因为家境困苦,天天吃窝头加盐水,而且还吃不饱,所以也没觉得苦到哪里去。那时有一句话很流行,叫“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像泡在了蜜罐里”,可有的同学就说还从来没吃过蜜呢。

在学校里,被批斗次数最多也是最残酷的是田静一老师,大约快50岁了,以前她从未教过我,但我却在学校礼堂参加过多次批斗她的大会。每次在台上,她都被高年级同学强迫做“喷气式”。她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加房东。我还被班级选为代表,上台批判田老师。那次批判会,我脚穿翻毛皮鞋,说到激愤处,猛一跺脚,吓得田老师向后一闪,以为我会踹她一脚。

文革发动没多久,红卫兵还将“勒令”贴到了我家门口、我的祖母当年被划定为地主成分,所以此时也在劫难逃。她每天被迫站在北京铁一号大门口,与几十个老弱病残的所谓“地富反坏右”加资本家一起受批斗,浑身沾满路人的吐沫,还有人不停地向他们身上扔石头,常常被砸得头破血流,最后又被一起遣送原籍劳动改造。临行那天,祖母被剃成阴阳头,不得不在头上裹着条头巾,正好我放学回家,在路上遇见她背着包袱往外走,她一见我就大声喊我的小名,而我却不敢上前。没想到这一喊,竟成永诀,回到上海嘉定娄塘老家后不久,她的尸体就漂浮在池塘里。当时公安局来电称“畏罪自杀”,可上世纪80年代我去嘉定,当地检察院却告诉我也有可能是他杀,真相一直难辨。那个年代,北京火车站的每一天都是一幕幕凄惨的景象,一群群年迈的所谓地富反坏右和资本家、反革命,有的被剃成阴阳头,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蓬头垢面,个个犹如被打上了印记,一看就是被遣返回乡的“黑七类”。他们拎着包袱,低头匆匆往车站里走,路人可以肆意向他们吐痰、扔石块,甚至踹一脚,打一拳。返乡的一路上,他们在车厢里也是乘客羞辱的对象,在长途汽车同样是众人欺负的弱者。

我的母亲曾是中共上海地下党员,文革期间先被关押,后又送水泥厂劳动。1969年下放江西的前夕,军代表和我母亲的一个学生忽然来到我家,召集我们全家开会。那个女学生个头很高,其父是军级干部,所以披件军大衣,趾高气昂。她高声要求我们帮助母亲找出问题,认清历史,端正态度。幸亏我那时没有犯傻,最终也没有站出来揭发批判自己的母亲。而我家邻居的孩子,只比我大一岁,他的父亲在一所大学任党委副书记。一天,红卫兵将他的父亲揪来大院游斗,说是让邻居认清反革命黑帮分子真面目。他的父亲低着头,戴着纸糊的高帽,边走边敲锣,喊“我是黑帮”;而他,则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就套在他父亲的脖子上,嘴里不断高呼:我要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划清界限!在我居住的那个大院里还有一家,父母分为两派,姐妹二人各随一派,天天家里争吵不休,互相揭发批判,都自称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

高喊打倒围观抄家领教武斗下放劳动

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孩子除了学语录、唱颂歌、向领袖像鞠躬、批斗老师、打群架、砸玻璃外,就是每天等待喜报和捷报,学校要求我们晚上只要有重要广播,都必须在广播后到校集合,然后游行、学习。最新指示发表、全国山河一片红(各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成立)、八届十二中全会召开、九大闭幕,我们无不上街庆祝,高呼口号,一直折腾到深夜。我们还参加浩浩荡荡的游行大军,相继到缅甸驻华大使馆、印尼驻华大使馆、苏联驻华大使馆门外示威,嘴里高呼过“打倒吴奈温”“打倒苏哈托”“打倒勃列日涅夫”“打倒柯西金”,尤其是苏联驻华大使馆前面那条路不知去过多少次,珍宝岛事件发生后,我们的游行更加起劲,嗓子都喊破了,那条路也早被改为“反修路”。但我也很奇怪,自那以后40来年,除了战斗英雄孙玉国的事迹外,珍宝岛就好像消失了一般,一直离开了社会舆论的视野,难道领土问题也分时段?

打倒刘少奇、打倒刘邓陶、打倒彭罗陆杨、打倒杨余傅、打倒王关戚,是文革前期我们这些小学生都挂在嘴边的口号,而抄家,在那时最为常见,我经常跟着四周的小伙伴一起去看院子里的抄家,其情其景至今历历在目,只见屋主人低着头站在门外,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箱箱的东西被装上卡车运走,书籍、手稿、笔记本、相册、绘画、书法、首饰、存折等,都在被抄之列。那时的抄家由谁来定,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据我所见,有专政机关,有群众组织,甚至也有几个红卫兵自己就能敲定。那个年月,夜半查户口也是一景,家里的大门半夜里突然就会被擂响,有人在外高喊查户口,每次开门后进来几个人,有时只有一两个人,既无证件,也无制服,手持手电筒,四下察看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我从红卫兵小报和父母的口中得知全国武斗很盛行,最厉害的是保定、郑州、柳州、重庆、武汉,远比人民大学的两派对垒凶残得多。有一位远方堂兄住在广西柳州,一天忽然间投奔到我家。据他说是躲在货车里逃出来的,他所在的那一派受到另一派和解放军的进攻,除了飞机,什么武器都用上了。有人用一根铁棍向他砸来,幸亏他用左臂一挡,才保住性命,可手臂却断了,我们因而称他为“断手哥哥”。我和父亲陪着“断手哥哥”去动物园,在那里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正乞讨,“断手哥哥”告诉我们,这个男孩与他同在一列火车上逃出了广西,男孩的父母在武斗中双双丧生。

在小学,学习的榜样是刘文学,还有龙梅和玉荣,所以,我们脑海里被深深植入这样的意识:见到阶级敌人破坏一定要奋不顾身去斗争,见到集体和国家财产受损一定要舍生忘死去抢救,改革开放以后才知道,这与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未成年人教育截然相反。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文化教育是雕塑《收租院》,学校专门组织我们去电影院看纪录片,说是接受阶级斗争教育,结果留下了两个难忘的形象,一是水牢,二是大人也喝人奶。经过多少年之后,水牢大概人们早已忘却,可喝人奶竟然成为一种集体记忆延续下来,化作许多老板和领导的偏好。那时小孩子之间流行一首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听起来似乎个个崇尚拾金不昧,实际上歌词早被改成: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卖冰棍的手里边,卖冰棍的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孙子,找钱!

讲用会也是我们的课堂内容,讲用就是讲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经验,因为我们是小孩子,所以讲的都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的经验。有时请外面的模范人物,也有时就是自己讲。大家讲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因为讲得过于频繁,所以就拼命想法编故事,不然,无话可讲。我们最喜欢编的是在路上如何捡到一毛钱、五分钱,原本想自己揣兜里,拿着买冰棍买糖果,后来想起了毛主席教导“要斗私批修”,所以就交给警察叔叔,或者老师。交警察叔叔可以瞎编,但交老师不能不确有其事,因此,有的同学就自己交出零用钱,以便获得表扬。劳动时想偷懒,后来脑海里响起了毛主席的教导,也是同学最爱讲的故事,这种故事的好处就是真假难辨,永远无法证明。

在这样的环境和教育中,到了1969年,中共九大以后不久,我的一家被下放江西余江。我的父亲先去了那里的五七干校,过了大约半年,我们和母亲才从北京坐了2天2夜的火车到达鹰潭,当时鹰潭称镇,半夜又转乘轮船沿着信江,由水路抵达锦江镇。我的父母下放的五七干校在刘家站,一个小火车站,而我们兄弟三个则独自住在锦江镇,那年哥哥13岁、我12岁、弟弟9岁,自己照顾自己,一个季度才能与在干校劳动的父母团聚一次。我们吃饭可以去五七干校驻锦江联络处的食堂买,最困难的是去井台打水、挑水、洗衣服,稍一不慎就可能掉进井里,

锦江镇位于信江中游,是座千年古镇,也是过去的县邑所在地,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还有座很有名气的天主教堂。可惜,自从私营商业被取消后,店铺大都关闭,成了住房。我家开始住在一家原先的裁缝铺里,面积不小,后面有灶间,前面有铺面,上面有阁楼,本来住在这里的裁缝一家早已经被下放到偏远村子里去了。因为这里潮湿,半年后我家又迁到不远处的一家楼上,楼下住的是房主,出身地主,他每天早晨都在两个民兵的押解下去劳动,可算一算年纪,1949年他也不过就是个少儿。

锦江镇的中小学合在一处,已经改名为五七学校,其中小学只有5年级。课本就是大字本的毛主席语录,再加点算术和唱歌,一周还有3天是劳动,往6公里之外的农场送粪。我们这些孩子都是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前后装着满满的大粪赶往农场,学校规定一天必须挑4个来回。唱歌除了唱毛主席的颂歌外就是歌颂解放军,有一首歌我至今记得,用的是当地民歌的调式:“我们地解放军好、解放军好、解放军好啊啊啊,毛泽东思想举得高,举得高,举得高奥奥奥……”学唱样板戏这时也已经进了课堂,一次,全班同学整整唱了一节课的郭建光“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在江西,解放军在任何场合都可以不排队。1970年的过年前夕,我哥哥一早就出去买凭票供应的节日肉,可排到傍晚才买到一个猪头,他说,肉都被前面的解放军家属买走了。从那时起,我和哥哥都想当解放军,当解放军起码有买东西不排队的特权。

在五七干校,有几件事情让我产生了与通行的教育不大一致的模糊想法。我骑着自行车走了50多里路去刘家站看我父母,干校的男女一律分开居住,父母相距很远,我住在了我父亲那里。当我看见有些叔叔不但农活干得不错、盖房子的手艺挺高,而且喂猪也喂得好时,难免疑惑,因为几年来的教育都告诉我们,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五谷不分。当时冯其庸与我父亲住在一个屋里,一下工就在那里埋头读书。他告诉我,他出身中农,从小就下地干活,都是白天务农,夜里躲在蚊帐里捧读,耕读是中国的传统。我父亲种的南瓜还让当地的老表很惊讶,听见一位老表问他:陈老师,您的南瓜为什么种得这么好啊,我父亲回答,多动脑子多看农业书就行了。后来五七干校被撤消后,他们在刘家站盖的一批房子竟成了当地的抢手货,因为质量特别好。

该学的不会没用的都知道扭曲的知识塞满一脑瓜

1971年,我们全家终于相继回到北京,又没多久,发生了九一三事件。

那年,我踏进了人民中学读初一,进了学校才发现,我居然连小数点、汉语拼音都不会,错别字连篇,好在我不算笨,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很快就赶上了,数学课拿到了90分以上,还学会了用汉语拼音查字典,历史、地理、语文老师都很喜欢我。这时,虽说还有考试,但考试不影响升学、无关毕业,再加上人人都知道未来不是当工人、入伍,就是下乡插队,所以没多少人听课。我们全班30多人,只有7位同学专心听讲,其他人都是在课堂上睡觉、聊天、瞎玩。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记忆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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