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中第一个自杀的教师是教物理的伦毅老师,曾教过我。伦老师在学习班两次自杀,两次被救活。在一天斗争会后,伦老师喝下了农药(敌敌畏),被发现后送到医院救治。救活了,接回学习班再接受批判,此时又多了一个罪名:向无产阶级政权挑战。由于身体虚弱,伦老师一个人躺在教室里地板上,趁其他人继续开斗争会之际,第二次自杀,他用玻璃片划开了肚子,把肠子拉了出来……
1968年10月,停课三年的学校涌进了三届新学生。为了对他们进行“阶级斗争教育”,学校举行一个“阶级教育展览会”,我参与了筹备。其中一件事便是展出“牛鬼蛇神”的照片。我带人到了医院,站到医院病床上,跨在伦老师身体上方,为他拍了正面照。伦老师紧闭双眼,以此表示抗争……
下图就是当年到医院拍照的介绍信,介绍信的文字是我的亲笔:
二、被关在柜子里的邵老师
1968年夏天,正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疯狂阶段,这个“运动”是直指“国民党残渣余孽”的。那些“历史复杂”的人,很快就陷入灭顶之灾。
七中原是一所教会学校,1949年之后教会学校被称作“帝国主义的侵略工具”。邵明耀老师就是这所学校的老教师,我还知道,他的太太是一位钢琴家,也在七中任教。
我不是七中的学生,但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直接造成对邵老师的伤害。我当时是17中的学生,是“清理阶级队伍”的骨干。1968年夏天,得知我校有位教师加入全市性的教师组织“中教红司”,而“中教红司”是被认为“人员成分复杂”、“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教师组织,于是我们展开全面调查,而调查就是迫害的前奏了。
到七中“外调”时,主要与“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中的一位女红卫兵接头,她比我低两个年级。七中有邵明耀、董守三等教师也参加了“中教红司”组织。我讯问过邵老师,讯问时瞪眼拍桌是肯定的了。现在,我还保留着当时的审讯记录本。
在当年大约8月份,我在文德路原市文联大楼又碰到了那位女“主义兵”,实在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盘踞在这里的。她说:“走,审审邵明耀。”在文联大楼的一个房间,“女主义兵”拉开了一个书柜的门,里面赫然坐着一个人,那就是邵明耀老师,他在瑟瑟发抖,也实在不知道红卫兵是如何把邵老师弄到这里来的。我问了一个问题,邵老师说不清楚。“女主义兵”拿起一根木板,在他的头上敲打:“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邵老师不断发出哀嚎……最后,“女主义兵”拿起一块砖头,向邵老师的脚面砸去……
时间可以流逝,但是罪过永远不会磨灭。请看到此文的七中学友转达我的忏悔,起码这一次,邵老师受虐,是因我而起的。再次对邵老师道歉,我祝邵老师健康长寿!
三、对不住林老师
1968年5月,我在“军训团”办公室发现了一封来信,是本市一所医院的一位护士写来的,信中反映我校林老师对她有非分之想。
林老师,是我校的化学教师,50多岁了,一人独居,并无什么“政历”问题。我们找到了林老师的邻居(就是女护士的兄长)调查,林老师的行踪被形容得鬼鬼祟祟,说他像要投毒害人的样子。——他可是化学老师啊!阶级斗争这根弦马上就动起来了。我派了两个低年级的女同学跟踪林老师,却不料被他发现了……我们登时恼羞成怒。
事不宜迟,我们一行十多人火速行动,直扑林老师的住所。目的第一是找找“罪证”,第二是打打他的“气焰”,第三呢,确实是想在他那里弄点钱,因为搞教师的“外调”,缺乏交通费。
他不在家,我们强力撬开了门锁,翻箱倒柜……可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发泄开始了:把他的衣服倒上墨水、砸烂了柜子、书桌、在墙上写上“打倒林××”……最后,拿走了一盏台灯、一个圆规、牙膏……还有30元钱。很难想象,林老师回家后见到满屋凌乱会有什么感觉,可是他不敢做声——1968年5月,正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之时。
1968年年末,我们将要离校了,林老师小心翼翼对“校革委会”提出被抄家的问题,“校革委会”的一位教师代表问起了我,我态度强横地拒绝回答。
1978年,我离开学校到工厂也有十年了,一天,学校有人来到工厂,向我了解十年前的事情。——原来,当时“拨乱反正”,开始清理“文革”时的冤假错案。学校的来人说,林老师说你们打烂毁坏了他的东西,还拿走了500元钱……我回答说,打烂毁坏林老师的家具是事实,不过,真的只拿了30元,没有500元那么多。30元大多用在“外调”的路费上,剩下的9元多我离校时亲手上交学校财务了……我在书写的材料上,第一次对林老师表达了歉意。说实话,我在当时有点紧张,500元钱在上世纪60年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万一林老师一口咬定,我怎么办呢?我不由地紧张起来。我感受到了,林老师对此事的愤恨有多深。后来此事没了下文,不了了之。大概当时不少事情都这样,“文革”的“冤假错案”清理得过来吗?
林老师很早就调离该校,前年我曾经打听过他的去向,没人说得清。在此,我对林老师表达悔意,实在对不起!深深惭愧,为当初自己的兽行。
四、我对教导主任之死负有责任
1966年6月,“文革工作组”进驻学校,为了“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一下子就把七个“内部掌握”的“四类分子”的名单抛了出来,这其中就有教导处副主任庞乘风。随后,他们统统被押送回原籍。1968年4月初的一天,我在学校“军训团”蓝干事的桌面上见到一份《申诉书》,是庞主任写的,内容是为自己因“历史反革命”罪名被押送回乡而作的辩解与要求。
我见到这份《申诉书》,立即与当时“无产阶级司令部”关于“右倾翻案”的论述联系起来,(当时是“杨、余、傅事件”之后),想到了“紧跟”。所谓“紧跟”,就是“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之谓也。
一天晚上,我纠集了几个“战士”到教工宿舍及学校的显眼处,刷上了几条诸如“不准庞乘风翻案”之类的标语。几天后,竟然传来了庞主任的死讯,他是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打死的。据“军训团”蓝干事说,头天晚上,“主义兵”把庞主任叫了去,一伙人围成一圈,伸手就打,打到半夜见人不成了,急忙从墙头拖过去,扔回家里就跑了。庞主任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就这样把人打死了!开始时我是感到了某种震惊。但是,在当时打死个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是一件完全不值一提的事,蓝干事压根就没有往上报,估计上头也不要求上报。我内心稍萌的“罪恶感”很快就平息了。为首打人者郑某,我的同届邻班同学。郑某“根正苗红”,颇得“政治”眷顾,还是在校中学生竟然去当过“四清运动政治学徒”;“文革”狂飙扫到学校,则荣任“文化革命工作队”队员之职。到了1967年,其母被“揪出”,据称是“叛徒”。郑某就从天上跌到了地下,同校如花似玉的妹妹,竟也因之精神失常。郑某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犯下了弥天大罪。
郑某下场亦甚凄惨。上世纪80年代初他曾在某国有大公司党政部门工作,后因此事被揭发,受到了处分,随后患上了不治之症,终年不及四十岁。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一个普通的中学也变成了“绞肉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校“非正常死亡”的学生有7人,教师有4人。
我把这一秘密埋在心底32年,自己也从毛头小子到了花甲之人。此事再不提起,将会湮灭在冥冥之中。假如不是我当时的无知,“主义兵”或者不会知道有人在“翻案”,事情有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虽然庞主任很难躲得过随后“清理阶级队伍”的屠戮,但事情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清夜扪心,深感痛疚,我诅咒自己的过错,诅咒这一年代。愿庞主任在天之灵安息!这是一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故事的现代版。
上世纪80年代初,学校清查“文革”中“非正常死亡”教师的情况,找到了我的一位同学,我也知道。本来最清楚前因的我,最能说清情况。但是,我怕影响自己的“前途”,怯懦的没有主动前去。虽然可以用“当时环境”作遁词,却实在是再一次对不住死者了。
我真诚地为当年所做的一切忏悔!把上面的话说出来后,心里好受了一点。
《炎黄春秋》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