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打击行动之后,勐能县原县长肖岩块(何春田)被认定为电诈集团人员,公司也不得不搬离勐能县。2023年10月20号,闵永星坐上一辆“后八轮”的土方车,“五六十人挤在一起”,和全公司400多人被送往一座矿山。“这个临时落脚点可能是有所准备的”,闵永星记得,到达矿山时,已经建好了一座铁皮房(园区里的人管它叫“仓”),大家临时在那里落了脚。
相较于勐能县设施完备的公司,矿山的铁皮房比较容易出去,一天晚上,闵永星和同伴们围在一起,合计着逃跑,陆陆续续有70多人表示愿意一起逃,但等到晚上去开门的时候,只有23个人冲了出去。“一到外面我们就慌了”,闵永星说,一方面周边荒凉,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另一方面,逃跑的人数太少,一旦里面的保安追出来,恐怕也无法抗衡。果然,十几分钟后,里面的人就开车追了出来,结果18个人被押送回铁皮房,5人跑进山里不知去向。
在矿山躲藏了20多天后,听说军方的打击还在继续,公司组织大家继续“搬迁”,这一次,他们钻进原始森林,到了江边一个窝点。汇集到江边的还有其他公司,据闵永星不完全统计,陆续有1700多人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里。
江边的生活堪比露营,晚上,大家钻进竹棚睡觉,头顶上盖上塑料布,几个人用一床被子,每天就吃放了盐巴的稀饭度日。在江边的时候,闵永星已经不敢再逃。他们看见,另外一家公司有三个人试图逃跑,其中两个人丢了命。
2023年11月下旬,公司搬离江边,来到了掸邦万海华盛园区,在万海住了一两个月竹棚后,公司重新建起了铁皮仓,在这里陆陆续续恢复了“业务”。闵永星目测,园区里一共有17个仓,大概运营着15家公司。
由于一直没有业绩,此时的闵永星已经被送进了“严管组”。严管组的成员每天有例行早、中、晚三次的蹲马步体罚,回到宿舍后,彼此不能说话。此外,中午开饭时也不能到食堂吃饭,只能在工作区打饭,业绩差的人最后打,“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菜了”。
2024年过年前,闵永星再一次请“客户”帮忙联系家里,公司发现后,他被狠狠打了一顿。“先用电棍,然后往鼻腔里灌水,十根牙签一起扎进手指”。那之后的四个月,他身上都是黑紫色的淤青。有一次老板说他“死期将至”,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闵永星当真想了想,说出了“吃西瓜喝冰水”的愿望,结果又被嘲笑一番。
闽永星在社交网络征集证据并提供给警方
“里面的人都会回家的”
对于组长、总监们的嘲笑和谩骂,闵永星已经“免疫”了。“他们不过是一群亡命之徒”,闵永星只能以“反面教材”存在,组长开会时会说,“没有业绩,就要像‘王林’(闵永星花名)那样被打”。
2024年8月,老板“霸道”选了七八个人,到园区外的一个四合院打杂,闵永星是其中之一,“他们觉得我已经被打得言听计从了”。闵永星推测,老板们住在四合院,是预防有人突然来查,方便跑路,在老板的房间里,他看到了枪支、毒品和现金。
“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在闵永星的讲述中,老板们早上10点起床后,他就没有闲暇的时间,因为长期沾水吹风,他脚底都是裂开的。
到四合院后,他可以独自住在厨房,没有了业绩压力,很少再被殴打,甚至活干得好,老板们还会给一些钱。
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接触本地人的机会。
闵永星说,自己曾从事过餐饮行业,做饭好吃,老板们也喜欢吃他做的鸡汤。在园区内部,一只鸡要480元,于是他从本地员工手里以100元的价格收购本地家养鸡,再以200多元的价格卖给公司里的人,从中能赚100多元的差价。
他用赚到的钱去“讨好”本地人,并尝试借用他们的手机联系家人,“用一次我就付给他们100元”。
在与本地人接触的过程中,闵永星会放出“我家很有钱,我想回家”的信号,他还会让有手机的人看他以前的抖音账号,在他的视频里,他多穿着皮鞋,系着名牌腰带。他希望以此吸引对方,找到那些愿意为自己“行方便”的人,闵用星说,他在里面攒下的钱也是为了将来逃跑铺垫。“身上一分钱没有是不行的”,准备之下,他只差一个成熟的时机,就逃离这里。
机会终于来了。
2024年12月底,闵永星发现老板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打听得知,公司被转卖了,“我很担心新的老板会把我送回铁皮房搞诈骗”。
2025年元旦前,“霸道”等公司领导拿钱离开,闵永星说,四合院里养了一只从山里抓来的小熊仔,临走前,他们把熊杀了吃掉。2025年1月2日,新老板接手了公司,那天早上5点,正在厨房睡觉的闵永星发觉有人推门开灯,新老板见他还在,便关灯离开。“我必须得走了,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心想。
按照以往经验,老板们一般会在10点之后起床,找他干活。当时天还没亮,闵永星就找机会离开了四合院,“从6点到10点,我只有这4个小时的最佳逃跑时间”,在逃跑途中,闵永星用身上的钱寻得了一些帮助。
从缅甸万海园区到位于中国普洱市的勐阿口岸,闵永星用了8天。途中,他仍掉了穿了2年的睡衣,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晚上就住在本地人家里歇脚。
1月10日,闵永星从普洱市勐阿口岸进入国门,由于他出境时没有合法证件,依据我国出入境管理法,普洱市西勐佤族自治县公安局向他下达了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在缴纳3000元罚款后,他正式入境,告别了缅北。
补办电话卡后,闵永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个骗他来云南做生意的朋友发了条消息,“我从缅北万海华盛园区安全归来,接下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一件都不会漏”,同时,他也把这条消息发到了社交媒体上。
“我好像老了20岁,再也回不去了”,从缅北回国后,闵永星并不忌讳在朋友圈和视频账号上透露自己的经历,但始终不愿意放上一张现在的照片,“手指伸不直,说话不清楚,头发白了,记忆力也下降了”。
闵永星回国之后的第二天,他关注到一个名叫王星的演员,也从缅甸诈骗集团被解救回国。“我们名字里都有星字,朋友也喊我星星,他用了三天脱离了诈骗集团,而我用了22个月”。
“里面的人都会回家的,只是时间问题”,闵永星想说出自己的经历,也是希望更多被困其中的人能早日回家。
眼下,闵永星每天都关注着打击诈骗组织的最新动态。
2025年2月5日,泰国切断了泰缅边境缅甸地区5个地点的电力、燃油供应及互联网连接;2025年2月12日,缅甸向泰国移交261名电诈园区被解救人员。泰国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普坦还表示,缅甸近期还将向泰国继续移交约7000名电诈园区人员。2月15日凌晨,将王星骗至境外、非法拘禁的10名要犯归案并被押解回国。2月20日,妙瓦底地区首批200名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经泰国被中国公安机关押解回国。
“我不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闵永星说,他曾在园区里向家人发送过部分内部的情况,并且已将这些资料交给警方。
回国之后,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征集线索的悬赏视频,“里面的人,他们可以看到我的账号”,他希望看到视频的“内部人”能向他提供更多证据。他记得,园区里有9个人伤害过自己,他希望有一天,这些人可以被法律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