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在7月19日的“检查”中说他写的“五四社论”是“本报利用社论形式,向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进行煽动的一篇具有纲领性的文章”;说他在武汉写的两篇报道是“强调所谓‘春风不度武胜关’、和党与知识分子关系不正常”,还说他操刀的《复旦大学取消党委负责制》是因为“他在思想上早就认为高等学校中的党委负责制‘毛病’很多,迟早要取消”。说潘文彬受储安平指使撰写的《北大开辟“民主墙”》(5月26日)的报道“尽管他‘煞费苦心’,一点也不能避免这个报道的强烈的煽动作用和恶劣后果”。
在《光明日报》创始人之一谢公望的文章中,潘文彬更加“恐怖”:他写的“五四社论”是“射出了一颗向党进攻的信号弹”;说他写的《春天的感应》《关于“六经注”我的谈话》《政治待遇与书斋生活》是“散布火种,欲为”五四社论“安下伏笔,阴谋掀起一次所谓‘文化革命’”,“潘文彬要‘革’谁的‘命’呢?要掀起一场什么样的‘革命’呢?他是假借反对教条主义之名,来攻击马克思列宁主义”。说“他一到武汉就拍来一条《武汉知识界的鸣放密云不雨》的电讯,鼓动群众向党进攻,以便打乱当地整风步骤”。“他在武汉又写了两篇全篇都没有一个真实姓名的通讯,潘文彬借用‘一位先生’、‘一位教授’之口,骂尽了共产党和新社会。”最后谢公望说,“我们要正告潘文彬:在你根深蒂固的反共思想支配下的点火活动,罪恶昭彰,不要再怙恶不悛,自绝于人民”。
就这样,潘文彬成了“右派”分子。7月后,潘又被升格为“极右分子”,报社对他的处理是第一类第二种,即“保留公职,劳动教养”。
一天半夜,“老潘被抓走了”,老工友说,“那么大冷天,老潘只穿一件呢大衣,抱床被子就走了,别的什么也没带。我听公安局的人问他:你怎么连个脸盆也不拿?老潘说,脸都不要了,还要脸盆干什么”。潘文彬被送到兴凯湖公安局农场劳改,后在“文革”中默默死去。
钱统纲被打成“右派”的经过令人感到滑稽。“大鸣大放”时,报社领导派他去中南地区“推动鸣放”。他被请去参加武汉大学学生会的鸣放座谈会。会上,学生们一定要他讲讲话,并要求《光明日报》一定要刊登他们鸣放的消息。钱统纲平素谨言慎行,尽管他再三推辞,还是经不起学生们的齐声要求,只好简单敷衍了几句:“《光明日报》虽然派我到外地报道鸣放,但报道对象主要是知识界的上层人士。对于同学们要求鸣放,我是同情和支持的,因为鸣放是中央提出来的。”“然而同学们的鸣放,不在我的报道范围之内,即便报道了,《光明日报》是否刊登,还得由报社领导决定”。说完,他就离开了会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至于学生们是否鸣放,或怎样鸣放,他都全然不知。
不久,“反右”风声骤起,储安平被定为“大右派”后,钱统纲也因“同情、支持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成了一名“右派”。然而事实上,武汉大学的男女学生们那一天并没有鸣放,仅仅是要求鸣放而已,压根儿谈不上“进攻”,怎能定他为“右派分子”呢?最终,钱统纲接受了“开除团籍,撤销记者职务,降五级工资”的处分,去了北大荒850农场。
(三)“三个纵火犯”(西北组)——郑笑枫、欧至培和韩洪文
1957年4月中旬,郑笑枫受光明日报社派遣,到西安采访“鸣放”情况。4月29日,欧至培和韩洪文也被派来协助郑笑枫的工作。但是,《人民日报》记者朱波后来在“反右”时撰文称“西安的人民把光明日报派到西安来的三个记者——欧至培、郑笑枫和韩洪文叫作三个‘纵火犯’”。
郑笑枫,1944年起在国民党统治区参加新闻工作,1950年由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研究室调《光明日报》任记者。1957年4月中旬,郑笑枫被安排随全国人大代表和郑振铎、田汉及全国政协委员、原国民党行政院长翁文灏等去西安。在采访中,他发现一些高校未传达毛泽东于2月间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讲话,和3月间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这两个讲话,当时虽然没有正式公开发表,但根据讲话的录音记录稿,早已在党内外作了广泛的传达)。他接受了巴波的建议:有利于社会主义的就写报道,否则就写内参。于是,他写了一条内参发回报社,并很快收到编辑部领导回电:“速将内参内容发新闻电回来。”结果,这个《西安大部分高等学校尚未传达毛主席讲话》的新闻稿在4月20日刊出,当时还受到彭真的表扬。在“反右”高潮中,这条由内参改新闻的报道,则成了郑笑枫向党猖狂进攻的“纵火犯”的大罪,被打成右派,送北大荒监督劳动。因受他株连,其母亲上吊自杀,二女儿得了精神分裂,小女儿得了急病后无钱送医院,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1957年,欧至培与韩洪文一起被派到西安,协助郑笑枫采访“大鸣大放”座谈会,被指为“纵火犯”。《人民日报》记者朱波“揭露”说,“欧、韩等为了把这一炮打响,为了使这把火能更快地燃起来……对约请的人进行了个别访问,了解他们发言的内容,并且对这些出席会议的人进行动员鼓动工作。他们在很多人面前,把光明日报吹嘘了一番,有意地污蔑人民日报。”朱波还说欧至培在民主党派座谈会上讲,“‘有什么说什么。因为是整风,主要提缺点,不要谈优点,你们敢说,我们敢登,不要害怕打击报复,光明日报一定为你们做主撑腰。’欧还说‘今天这个会没有党员,这是为了畅所欲言,所以不约请党员’……欧还为储安平吹嘘了一番”。私营工商业者郑立斋“揭露”说,“座谈的目的,据说是为了‘帮助’共产党整风,因此,专门找一些‘敢说话’的人谈一谈。他们特别介绍储安平是光明日报——各民主党派的报纸——的总编辑,并转达了储安平的‘希望’,‘鼓励’大家大胆地放,大胆地鸣,不要怕犯错误。”“他们在兰州举行的这十二人座谈,实际就是在那里点火”。后来,他们两人都被打成“右派分子”,被发派到外地改造,再也没回北京。
(四)财务科长韩逸云
韩逸云是财务科科长、民盟盟员,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报社内部鸣放时他提了一些批评意见,后来被点名批判。“罪名”也很大,说鼓吹要和党“平分天下”,“轮流坐庄”。但在批他的会上,不管人家揭发什么问题,韩都“照单全收”、“诚恳检查”,故被认为“态度好”,后来被发派到850农场的云山牧场。他原本很消瘦,加上“大跃进”因口粮减少后的饥饿折磨,更加消瘦了。为填饱肚子,他竟将目光投向了北大荒肥大的耗子。据殷毅回忆:一天,韩逸云背着大伙儿,不知用何妙法,逮住了一只耗子,用空罐头盒当锅子,在野外架火煮熟后吞食。不料被好事者发现,报告了管教干部。当天晚上,排长奉命召开全排批判大会。与会者各个饥肠辘辘,无精打采,根本没心思搞什么批判。但有的人竟昧着良心上纲上线批判说:“韩某煮耗子吃,是给社会主义社会脸上抹黑!”老韩则惊恐万状地站立在窝棚中间,不知如何“认罪”是好,只是垂头丧气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该吃耗子……
(五)两个女“右派”——徐颖和谢捷
徐颖,在4月到5月的“鸣放”中,她写过《中国人民大学像个教条主义的大蜂窝》,该文说,“许多教授抨击了人民大学的教条主义。新闻系许孟雄教授说:人民大学不像个学校,倒像个教条主义的大蜂窝。培养出来的蜂不是去采蜜的,却是去散布毒素的,并且散布的很广。”许教授继续说,“学习任何外国先进的东西都是对的,但是必须注意到外国的东西有它自己的特定的历史背景,搬到中国来,就必须把这些理论和中国的实际结合起来。可是我们的学生学习马列主义,只是学着背些条文,却没有叫他们联系实际。而更严重的是学校领导把背条文背的最熟的人,看成是优秀学生、积极分子,于是,教条主义者便成了天之骄子,这对青年教师,对青年学生,有什么好处呢?”
《光明日报》开始抓“小右派”后,徐颖也被揪了出来。因为徐颖如实报道了中国人民大学的“鸣放”情况,人民大学副校长邹鲁风,带着一批人大学生到《光明日报》告状:她是“帮助这些右派分子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毒素的帮凶”。报社对她只开过一两次“批判会”,就定了个“右派”。后去黑龙江850农场接受改造,忍受了恶劣的环境、饥饿的煎熬。1959年11月,徐颖回到北京。但1963年,她又被安排去大庆教书。1979年8月改正后,徐颖丈夫所在的新华社给她回城指标,《光明日报》只给她恢复了工作。
谢捷。女记者谢捷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很蹊跷,报社仅凭她一篇未见报的通讯稿,就说:“谢捷在全国人民开始反击右派之后,她还企图通过采访农工民主党一个座谈会的新闻,别有用心地诬蔑反右派斗争。农工民主党在6月11日举行了一个座谈会,谢捷集中写了这个会上反对反批评的意见,如说什么‘现在是不是用围剿王蒙的方法来围剿储安平和葛佩琦呢?’和‘必须考虑到不要阻碍了鸣放’以及‘反批评不恰,就会引起不平’等等(这个别有用心的报道,没有见报)”。这样她就被无端地戴上了“右派”帽子。
(六)蹊跷的“右派”——范愉曾、许子美、萧恩元、李笑、张荫槐
为了完成“反右”任务,“有多少打多少”,当时许多提了一些正确意见或发表了一些见解的无辜者,都被统统划为了“右派”。
范愉曾,1957年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光明日报社。范愉曾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储安平过去曾在复旦新闻系讲过课,与他有师生之谊。范因此与储安平多有接触,还曾向储提交过一份改进报纸工作的建议书。储安平成了“大右派”后,报社人员在搜查储的办公室时发现了范愉曾的这份建议书,结果受牵连,理由是他同储“时相过从”,故有了“同气共类”的罪名。被打成“右派”后,范愉曾也被“发派”到了北大荒的850农场。
许子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当年满怀革命热情投奔解放区。“反右”运动前,编辑部有人提议,请毛主席为本报题写报头(原报头为沈钧儒先生题写),他在旁边随口冒了一句:“沈老写的就很好,何必都要‘毛记’呢?”被人以对领袖“大不敬”的罪名汇报了上去,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后来也被“发派”到北大荒850农场。
萧恩元,1950年起在《光明日报》任记者。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疯狂攻击党”,被送劳动教养。
李笑,也因在“反右”中“疯狂攻击党”,被送到新疆劳动改造,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的“右派”冤案才得到纠正。
张荫槐,1950年入光明日报社,任国际部记者、编辑,后调任国内政治部副主任。张荫槐曾经在光明日报社民盟支部大会上批判储安平的“党天下”思想:“‘党天下’是一切宗派主义现象的最终根源。这种说法是要取消党的领导,是对党的诬蔑,是想挑拨党群关系。‘党天下’是不符合事实的,储安平自己是全国人民代表,他自己没有参予国事吗?”不久,在一次党组座谈会上,张因提了一些意见,被点名批判,甚至上纲上线,说他鼓吹要和“党平分天下”。张荫槐被打为“右派”后,受处理“右派”的第三类“留用察看”处理。
(七)被补划的“右派”——于友和丘林
丘林,抗战胜利后,曾任昆明《观察报》编辑主任、桂林《广西日报》编辑记者,解放后,任《光明日报》记者。
1957年在帮助中共整风中,丘林被光明日报社派武汉协助潘文彬组织“鸣放”座谈会,并写了通讯《马哲民教授谈武汉为什么“鸣”不起来》,“马(哲民)教授跟记者谈到如何开展‘争鸣’的问题时,说:现在这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仍然顾虑重重,要想真正鸣起来,首先要领导方面大胆地‘放’,要让大家‘吐苦水’、‘发牢骚’,才能解除思想上的压抑和束缚。”“马哲民教授说:像这样的苦水和牢骚不让他们倾吐出来,要他们‘争鸣’别的问题是很难有真实的兴趣和感情的”。但《光明日报》编辑部在7月19日的“检查”中说“全篇谈话都是贯穿着恶意和煽动。记者竟然全部有闻必录,替马哲民的谬论作了宣传”。1957年没有被打为“右派”,但1958年“向党交心”时,丘林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时,上纲上线,自投罗网,被报社补划成“右派”。
于友,1949~1959年任北京《光明日报》国际部主任、编委,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7年“反右”运动中,为了洗清自己,于友在“揭露”储安平、章伯钧“右派言行”上也发表了一些不切实际的言论。8月,于友又写了一篇《民主个人主义者必须向人民投降》,“中国有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是过去由帝国主义培养出来的”,“这些人都是旧民主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也就是1949年美国发表的关于中国问题的‘白皮书’中所谓的‘民主个人主义者’”。最后,于友催促他们“赶快向人民投降!”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及其支持者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被打成“反党集团”,全国也掀起了“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这次运动中,于友被莫名其妙地挨批斗,因“在批斗中我认真自我批评,激动中说了一些夸大自己缺点的话”,故被以莫须有的“反领导”罪名,被错划为“漏网右派”。这样,他就成了“全国最后一批右派分子之一”。之后,他和他的一家都在北大荒“过了整整18年的屈辱生活”(根据作者后来回忆,应该是20年)。
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不只《光明日报》抓出了近20名“右派”,《人民日报》《大公报》《文汇报》等报刊也都各自揪出了20多名“右派分子”。据笔者考察,他们被打成“右派”的罪名不是“攻击党”、“攻击毛主席”、“向社会主义进攻”,就是“散播毒素”、“造成恶劣影响”等。
《炎黄春秋》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