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芯片制造业令人满意的良率,来自高品质而服从的劳工。造就这批劳工的原因,众说纷纭。然而,许多台积电一线主管信誓旦旦地表示,台湾成年男子服兵役的文化,是他们指挥工程师的文化底色。
"学长学弟制、一梯退三步(指入伍时间明明只相差一梯次,但晚入伍的必须对先入伍的人保持高度尊敬),台湾男生从小受宠,就是在军队里长大成人,只要抓住那种军中的感觉,你就能带好团队。"不只一位主管曾经这样归纳。当然,抱持这种观点的人,全是男性。
另一位晶圆制造大厂的总经理,则更细腻地分析了台湾的"制造优势",他说,虽然日本的劳工也十分服从,"但日本人的服从,是不知变通的。SOP是12345,你要他123589,他就宕机了,做不到。台湾的工程师就完全没问题,长官要他123589、甚至直接跳一千他都能做出来。"
无论"高良率"的原因为何,张忠谋看见了台湾劳工不可取代的优势:优秀而服从、兼之灵活。张忠谋向当时的台湾政府提出了半导体产业的"隆中对":专心做晶圆制造,永不踏足设计领域、不与客户竞争,靠着这独特的切入点与面对客户的"诚信保密"美德,台积电带着上百个相关大小台湾企业,组成产业联盟,赢得了大量的订单,也造就了今日的TSMC传奇。
而自1987年在新竹设立第一间工厂开始,台积电的设厂策略,即是以市场为导向,如何服务客户、替股东创造最大利润。更具体地来说,在过去40年来,台积电的先进制程与研发基地,一向都是根留台湾;而海外设厂的地点,很长一段时间仅限于中、美两国,也就是两大主要客户国。
先进制程与研发基地留在台湾,也有其快速调度人员、分散风险的优势。台湾作为一个南北纵长3百多公里的岛屿,三大科学园区所在位置分别是新竹、台中、台南,相隔均在50公里左右,地势平坦,辅以稳定的高速公路与铁路,三大生产基地位于一日生活圈内,工程师解决难题后,可以不必在外过夜,相当大程度解决了人才调度问题。
然而,自2018年开始,美中对峙的局势浮现,过去40年来的半导体产业生态系,也开始天翻地覆。
当全球化之子遇上"选边站"的地缘政治危机
2020年,在美国特朗普政府与拜登政府的连串政策下,台积电宣布至美国亚利桑那州设厂,张忠谋即对此罕见而清晰地表示了忧虑。
张忠谋认为,在美设厂虽有水电、土地优势,但人力成本太高,亚利桑那州周边也不具备台湾三大科学园区之间相互调度、支援的条件。总体来说,在张忠谋、刘德音这样的专业经营者眼中,美国与盟友国家希望半导体生产"在地化"的要求,对于公司经营与技术进步,将产生相当的负面影响。
2024年4月23日,一篇刊登在Rest of World,标题为"TSMC's debacle in the American desert"的报道,从劳工观点完美地呼应了张忠谋的顾虑。报道中,离职的美籍台积电员工批评公司的高工时(当中存在许多无效率的程序)、军事化管理、阶级制度、严重辱骂员工等现象,也让人们窥见了亚利桑那厂进度落后的其中一些原因,也看见"台积电经验"在异文化复制的困难。
当我们快速看过了台积电发迹史与亚利桑那的经验后,吴介民的"硅盾2.0"计划,试图让"台积电(与其他科技大厂)在海外扩厂,作为台湾影响力的延伸"的战略,实在乐观到让人无法轻易附和。
在全球化时代孕育出的台积电与相关上下游伙伴产业,于地缘政治情势日益紧张的年代,早已面临重大挑战。台湾政府如果想协助相关顶尖企业,在激烈的竞争中,仍然保持产业领头羊的优势,最好的方式,其实是尽量挪出空间,让相关产业尽量不受美中对峙的影响,反而更有可能让"硅盾"得以保全。
然而,"硅盾2.0"计划,不但不欲带领相关产业躲避地缘政治风险,还主动迎上暴风圈,希望以半导体产业"使台湾加深跟世界的依存",但实际上,以半导体产业的投资规模、竞争强度与技术水准,当台湾相关企业成为产业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时,台湾早就与世界深深依存。尽可能地让相关企业毋须配合非市场性的他国国安政策,才是让产业保持领先地位的最上策。
确实,人们会说,如今时代已经走到这一步,全球化的美梦一去不复返,半导体业又如何可能置身事外呢?然而,公司经营的挑战与困难从不因道德呼吁而减少分毫。从亚利桑那的教训可以看出来,台积电的经营计划确实为了配合美国政策,而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印证了张忠谋与刘德音的先见之明。
【图略】2024年,一名工人走在熊本县的日本先进半导体制造公司(JASM)的新半导体工厂外,该公司是台湾芯片巨头台积电(TSMC)的子公司( AFP/ Philip FONG)
当然,与亚利桑那州相比,台积电在熊本的设厂看起来便顺利得多。
除了日本招商政策稳定、当地半导体业者专攻材料与制造设备,与台湾暂无竞争关系,"日本的职场文化与台湾相近,具有敬业的传统。而日本劳动流动性更低,有利芯片制造业发展",留学日本十余年,最近新出任台湾相关产业智库"科技、民主与社会研究中心"执行长的张智程,便在一篇报告中如此写道。
由此看来,台湾如果难逃美中对峙的网罗,必须站上"这些(海外设厂)投资与美国及其盟友的战略利益一致。通过这种方式,台湾加深了与西方的相互依存,增强了供应链的韧性"(吴介民文)的战略位置,或许在同为美国盟友的日本境内设厂,会是一个较佳的折衷方案,不但减少了台积电因非市场因素"被迫出海"的摩擦力,也不失为台湾政府协助相关企业的一个途径。
如果全球化年代终将慢慢落幕,台湾政府势必需要派出接驳舟,再次协助半导体产业走过惊涛骇浪。正如同1980年代的台湾政府,大力投资、求才,促成半导体产业的兴起一般。
台湾半导体产业的成功,有其历史(柏林围墙倒塌而全球化红利浮现)、地理(台湾特殊的岛屿地形与密集产业群落)、社会(高度服从又灵活的高学历劳工)条件,究竟能不能够做到所谓的"产业多元化(疏散)",进而成为台湾与西方世界加深盟友关系的适当桥梁(或礼物)?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总体来说,"硅盾2.0"理论,其实是假设台湾的半导体产业优势未来仍会延续,在这个前提下,台积电与相关企业到美国及其盟友国家境内设厂,能够"加深与西方的相互依存"。如果"硅盾2.0"是奠基于这样的假设,恐怕是对情势过度乐观。看见"硅"产业本身即将面临的危机与风险,而非急于求其做"盾",才是比较有现实感、也对世界半导体产业有正面贡献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