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逻辑早就存在了。成立之初的文艺整风中,好多文艺家都为它挨过批判,做过检查。1951年,喜剧导演吕班就把喜欢“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一类的诗词歌赋,写到检查里,为自己严重的“小资产阶级的倾向”而沉痛万分。
1952年,苏联红旗歌舞团到济南演出,歌唱家尼基丁演唱了陕北民歌《二月里来》,《大众日报》的副刊主编孔孚听了大为动情。写了一首诗《给尼基丁》,其中有一句“我的眼睛湿湿”,受到严厉批判。六位记者联名写文章,斥责他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社里的《业务学习》还专门出了一期批判文章专辑,并由一编委主持召开批判会。“在他们看来,无产阶级是不会流眼泪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眼泪。”
陈毅的儿子陈小鲁有这样两件逸事。“文革”初,他听说,有些干部子女跑到彭真家里去造反,斗彭真,让彭真的夫人张洁清在地上爬。他心里特别难受——“他们都是长辈啊,过去我家和彭真这些人家里的关系也是挺好的,见面都要叫他们叔叔阿姨的。”当他率领“西城纠察队”在北京站维持秩序时,看到一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被扫地出门,遣送回家。他又难受起来:“他们什么也没有,拉家带口的,回去怎么生活呀。”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感呢?他分析,“可能是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感觉在里头。”
如果红卫兵们知道陈小鲁如此小资,会不会砸烂他的狗头?如果他们下不去手,他们的狗头是不是也该砸烂?
李书磊在一本谈文化变迁的书中提到这样一件事:“1953年苏联专家普希金在评议中国小学语文课本中《红领巾》一课的观摩教学时,尖锐地批评了语言和文学因素过少而思想政治教育过多的倾向。他认为中国教师常把语文课教成政治课。”郑也夫在摘引了上述文字之后评论道:“苏联专家其实是希望思想政治向语文教学渗透的……但就是这样的专家,批判我们的语文课成了政治课,可见我们的语文教育走到了何种田地。”
此后的十年中,语言教育成了政治教育的一个分支。多愁善感的古人远离了中学生,远离了天生就心软且温情的女孩子们。
1980年代,有一篇著名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作者张蔓菱,写的是她插队的经历。主人公“我”反思道:“人们曾经用一种不美就是美的理论教育我们,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反复洗一件新衣服,希望它显得陈旧些……”
循着“工农化”的足迹,我们发现了这样的逻辑链条:工农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知青是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要将后者改造成无产阶级,就必须将他们“工农化”。以不美为美的教育,就是“思想革命化”运动中深入人心的。
爱美是资产阶级,不爱美是无产阶级。爱美往往与讲卫生连在一起,讲卫生就要远离肮脏,而工农是不怕脏的,于是怕脏就被纳入小资的“骄娇”二气之中,饱受鞭笞。与此同时,优雅和礼貌也因为不够工农化而被抛弃。于是,讲卫生与优雅礼貌成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标志,不讲卫生与粗俗、粗野成了无产阶级的光荣。
清华大学毕业的张连起清楚地记得,1964年7月31日,北京高校和中专毕业生五万多人,在体育场聆听周总理和彭真市长的讲话。彭真告诫大学生们,“要会劳动,要和工农兵打成一片。”他还批评知识分子嫌农民不刷牙不讲卫生。“可他们拼命劳动创造世界,也养活讲卫生的知识分子。”
49年第一位电视播音员吕大渝谈到,在密云“四清”的时候,她最怕上厕所。“房东二嫂家的厕所和猪圈在一起。每次上厕所的时候,既要忍着一团团的绿头苍蝇,更要时时提防着拱上来的小猪。下雨和化雪的日子,满地的屎尿和泥浆混在一起,更是难以下脚。有的厕所虽然挖了坑,但白蛆和屎尿混在一起,也是恶心之极。”但是,四清工作队员绝不能流露出对农村厕所的丝毫畏惧,连身上生了虱子都得说成是长了“革命虫”。
原《人民日报》的女记者刘衡讲过这样一件事,1958年4月8日,她和一百多名右派分子到唐山柏各庄农场劳改。走到四分场的场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场部给他们每人发一个新买的大碗,带他们去吃饭。刘衡发现,那大碗的底上有一层灰尘,她本想洗洗碗再盛饭,转念一想,“这是我脱胎换骨改造的开始呀,不能再资产阶级了,就盛上大米饭,和着灰尘吃起来。”
“文革”中,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任院长、音乐家马思聪被打,家被抄,人被关进牛棚。其妻王慕理带着儿女逃到南京的妹妹家躲避。一日,留在北京关照马思聪的厨师贾俊山传来消息,马思聪可能想自杀。王慕理急忙带女儿回北京。在火车上受到红卫兵的盘问,“幸亏女儿马瑞雪做出粗鲁的样子,吃梨不削皮,也不洗就吃,动作粗俗,这才使红卫兵相信她们是劳动者的农村妇女。”
审美观也好,卫生观也罢,都是对社会人生的认识,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习惯于脏服乱发的人,恐怕也不会把“请”“谢谢”挂在嘴边。
《南方周末》2016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