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航空公司SkyUpAirlines空乘制服
但国内航司的脚步还未跟上,在机构培训时,老师反复对于露露和她的同学们强调,空乘是形象岗位。这会直接体现在面试中,于露露后来得知,为了提高通过率,有些机构的学员还会花钱请跟妆,“就是化妆师,从北京飞到上海陪她们去面试,有点像结婚。”
其他几位空姐在谈及面试的话题时,都提到了一个词:眼缘。孟莉记得,自己初试时是五六个人一组,被要求排着队在面试的房间里走一圈,对着考官们微笑一下,甚至不用开口说话。入行十四年,马妍先后在三家航空公司任职,也作为乘务长参与过招聘。她总结道,“抛开一些走关系的特殊情况,主要就是选漂亮的。”
行业内流传着一套各家航空公司的偏好总结,有的喜欢端庄大气的方圆脸,有的喜欢甜美精致的瓜子脸,有的则在长相基础上更青睐个子高的面试者。社交平台上,部分帖子直接用好嫁风、成熟风、贤妻良母型、精致ins风对此进行分类。几乎没有帖子针对空少的形象罗列出条条框框,马妍和贺梅思考后给出的答案分别是“帅就行”、“看起来正直一点,大大方方的”。
入职培训时,贺梅先上的是安全课,学习防冲击的姿势时,老师让空乘把两脚张开站立,这样才能在飞机上保持平衡。到了服务课,换了一个老师,直接在教学时说道,“收起安全课的那一套,把腿都并起来。”这让贺梅忍不住想问,“该听谁的呢?”
培训结束时,会进行一次情景演练式的考核。比如,空乘们正在发餐、发水,行李架突然着火,几个乘务员分工配合处理,最后由机长下令紧急撤离。其中,撤离的最后一步是摘除身上的尖锐物品、脱掉丝袜和高跟鞋。但在考核时,空乘都穿着连体的作训服,在最后一步中只是一边假装做动作,一边在口头表示,把动作念出来。作训服也让贺梅意识到,航司并非不知道怎样的着装是安全的。
她记得有人问过老师,“既然撤离要脱掉,何必要穿丝袜和高跟鞋?”得到的回答是,乘客们花钱坐飞机,不仅选择了一种交通方式,也是选择了更好的服务,好吃的飞机餐、舒适的座椅和赏心悦目的空姐,都是他们应得的。
当“赏心悦目成为一种需求”,什么样的空姐是好空姐?在马妍眼中,是每一次工作都能投入热情,具有共情和积极解决问题的能力,还要有服务精神,懂得察言观色。参考所在公司,贺梅认为关键在于“听话”,“不要有太多自主意识,让干啥干啥,还有就是能和团队打好配合”。
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或许,在那些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能够让空姐发挥作用的远不是美好形象和服务意识,而是如何运用专业能力沉着冷静地应对。去年12月,阿塞拜疆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坠毁,造成38名乘客和机组人员死亡,29人生还。后来,阿塞拜疆外交部在X上发布了一段视频,乘务长霍库马·阿利耶娃在事发时一直让大家系好安全带,并反复强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幸存者表示,空乘发出的清晰指令极大地缓解了他们的压力。在2001年的9·11事件中,是45岁的空姐邓月薇向地面控制中心拨通紧急电话,在一片恐慌中,她用完整而冷静的表述汇报了劫机情况。
除了空姐,“赏心悦目”同样束缚着很多其他岗位上的女性。在为空姐写意见卡的帖子下,能看到高铁乘务员、机场地勤、景区讲解员的“求助声”,一位讲解员提到,景区要求女性员工每天化妆,夏天在室外边走边讲,常常因为流汗太多导致妆花掉,还要被领导批评。
苏昂曾是机场贵宾厅的一名外包服务员,她告诉我,服务员和保洁也会被要求化妆,不是擦个隔离、涂个口红就够了,要画“符合一定标准”的全妆,“太浓或太淡都不行”。每次上岗开会,班组人员到齐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仪容仪表,“女生查妆容,男生查衣服袖口脏不脏,有没有染头发。”服务员的班次分为白班和夜班,夜班从晚上七点半到早上九点半,同样要化妆。苏昂的同事大多是从技校来实习的在校生,年纪轻轻,脸上少有瑕疵,但她发现,上了一段时间班后,百分之三四十的人出现了皮肤问题,有人过敏,有人长痤疮,也包括她自己。在机场工作了近一年后,苏昂选择离职,而如今回忆起来,她仍想不通,出于卫生原因,服务员工作时需要戴口罩,“涂口红的意义是什么呢?”
每次飞完航班到家,都要大哭一场
写意见卡为空姐发声的乘客们得到的也不全是支持,与我对话的几位发声者都收到过大量反对的留言和私信,甚至是人身攻击。
王佳发现,持反对意见最多的是男性,主要观点集中在:见不得空姐比自己漂亮、无人在意经济舱乘客的想法、自我感动……后来,她在朋友提醒下删掉了一些负面评论,“防止算法把帖子推给更多类似的人,也怕其他想写意见卡的姐妹看到后受到打击。”
相比于这些,她们更没预料到的是,部分反对声是来自空姐的。
最直接的原因是裙子更好看,孟莉是其中之一。她所在公司冬天可以穿裤子,每到开始穿裤装时,她会对同事们抱怨,她也不认为化妆是负担,她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上班,去面对每趟航班上的陌生乘客。
今年,她收到过意见卡,当时天气还没转暖,空姐都穿着裤子,一个女生发现这点后问她要了一张卡片,写下了表扬,“她表扬公司给空姐配了裤装,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觉得这样很好。”孟莉非常热情地感谢了她,但她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你写这个干嘛?我交给公司,也没人会给我加分。”拿回去后,她给同事们看了一眼,大家都没什么反应,那张意见卡被丢掉了。
这正是很多人担心的事,意见卡会被递交吗?由于各航司制度不同,面对这个问题,空姐给出的答案并不一致:有人觉得收到了就该交,也有人不想为此跑一趟并耽误下班。
后者反映出一种空姐中很常见的心态:没有意义。马妍没有收到过意见卡,看着越来越多人参与发声,她心里感动,觉得空姐群体被关注了,但又对改变不抱希望,“就算把卡交上去,也没什么意义,规则的制定者又不是意见的受益者。”很多规则虽然痛苦,但用马妍的话来说,“都可以克服”。更重要的是,意见卡所反馈的形象问题,并不是很多空姐心里最亟需解决的。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职业困境,是她们更希望被看见的。
如果让马妍写意见卡,她最想反映的是“缩短执勤期时间”。目前,空乘单次执勤期不得超过14小时(即从签到至签出的工作时长),如果航班上的执勤人数增加一人,则延长至16小时。民航局规定,每上4天班,空乘必须休息48小时,航司排班时,总是按照这个底线卡得严丝合缝,这导致空乘只能休息不到48小时——为航班做准备以及通勤会占用休息时间,有时候还会被安排去其他城市起飞,去程又占用了更多的休息时间。
航班时间不固定导致作息不规律。空姐普遍害怕上早班,如果被排到,睡觉前会反复检查有没有定闹铃,睡下了也总是惊醒,“睡了和没睡一样”。做空姐后,贺梅已经不敢看以闹钟响作为开头的vlog了,点开就会应激。
几个月前的一次大规模会议上,贺梅所在航司的高层提到民航和高铁的行业竞争时说,“现在高铁的便捷对民航业打击很大,差异化的重点就在于服务,要让乘客觉得自己的飞机票钱花得值。”她坐在下面听着,心想,“乘客还希望座椅之间的距离更大、餐食更好吃呢,但这得花很大一笔钱才能实现,让空乘嘴更甜一点,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却无需他们付出任何成本。”
除了竞争压力,疫情的影响也未散去。财报显示,2024年,尽管已大幅减亏,三大航司南航、国航、东航的亏损分别为16.96亿元、2.73亿元、42.26亿元。为此,降本增效成为常态。
一位资深机长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提到,航司成本主要来自人员、燃油和飞机,不少航司都不再返聘退休员工、减少新招飞数量——这本质上是为了解决行业内普遍存在的学员积压问题,一些航司的处理方案包括:直接撕毁协议、延缓新员工上岗时间、将公费学员改为自费……
节流策略总是直接作用在一线工作人员身上。一个简单的例子是,以前的制服和鞋子是每年定量发,现在则用积分兑换。此外,航班开始减员减配,一位空姐告诉我,这意味着原本5个人的工作只安排4个人做,提供给乘客的餐食、用具也减少了20%。其工作场景常常是这样的:不同的人同时向她索要不同的东西,这个座位要耳机,那个座位要毛毯,减配后,乘客的需求并不都能得到满足,只能靠一张嘴不停地向乘客解释致歉。
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体力劳动,空乘要付出的情感劳动也在增加。但为了不被投诉,不能把情绪压力流露出来。因为乘客评价也在空姐绩效考核中,“好评不见得会怎样,但凡有个低分,领导就开始不停的找你,让你回忆这个航班做了什么让乘客不满的事情。”孟莉说道。
有时候压力也来自不被尊重的感受,这是贺梅现阶段的苦恼之一。在最忙的上客期,机舱里人头攒动,难免互相踩脚。贺梅经常被踩,很多次,她看到乘客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原本是有歉意的,一句“对不起”就在嘴边,发现自己踩的是空乘,突然就闭嘴了,她只能给出习惯性的微笑和道歉。
尽管是一份高压工作,但空乘并非外界想象中的高薪。孟莉生活在浙江,经常被乘客问“是不是年薪80万”,实际情况是,入职之初,月薪七千多(含过夜费等全部收入),在她成为两舱乘务员后涨至一万出头。姜晓兰于2004年入职航空公司,刚转正时月薪五六千,两年后涨到一万左右。曾有前辈告诉她,空乘的工资十年不涨,此时回过头来看,她感叹道,“岂止十年,是二十年没涨。”
空乘的工资由基本工资、飞行小时费、过夜费和各类补贴构成,各航司的情况不同,但起步阶段大约在几千元,有资格飞国际航班,能拿到更高的过夜费后,工资会相应上升。此外,晋升也会带来涨薪。一般来说,从普通乘务员、两舱乘务员、乘务长、到主任乘务长,空乘需要逐级考核,但晋升节奏不固定。马妍表示,关键在于公司每年引进的飞机规模,“如果公司没有需求,积压的人比较多,节奏需要放缓,考核难度也会增加。”
当下就处于供大于求的阶段,据民航局统计,2016-2018年,民航全行业运输飞机期末在册架数从2950架增至3639架,每年增长超300架,但2019年之后,增幅明显放缓,截至2024年底,在册架数4394架,每年增长不足200架。
空乘法定退休年龄是50岁,但由于长期工作在高压下、职业发展受限,很多人坚持不到退休。对于比较资深的空姐来说,在入行前后,可能还经历过从抱有幻想到滤镜被打碎的转变,但如今有了网络讨论,年轻一代的空姐更早了解到真相,职业理想几乎是一种空谈。于露露问过很多同学,“你们为什么想做空姐”,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是大家以当时的能力,能做到的最好的岗位。”她记得一个很漂亮的女同学,曾考虑过去横店当群演,但混出头很难,如果先去学表演,又要投入很多钱。
从去年开始,每次出了航班到家以及飞下一个航班前,贺梅都会大哭一场,有时候也放声尖叫,几分钟后恢复平静,才感觉明天又能接着上班了。像这样承受着心理压力的空乘并不少,她们会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关于“厌飞”的帖子。贺梅告诉我,培训中也上过两节心理课,老师会给他们做心理建设、传授一些缓解压力的方法。事实上,工作后有问题也可以向航司求助,但极少有人这么做,大家的担心是一致的,“压力大到需要求助,公司会觉得你不适合工作,让你停飞。”
最近,她频繁刷到乘客写意见卡的帖子,觉得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然而,发声并非毫无意义。今年7月,山东航空推出了新制服,并宣布空姐可以自选裤装和裙装,用平底鞋代替高跟鞋;春秋航空发布通知,空姐可以在执勤期全程穿平底鞋。在此之前,湖南航空于去年取消了高跟鞋执勤的政策,吉祥航空允许空姐在高跟鞋和平底鞋中自由选择。
在发声者们看来,改变是一步一步实现的,就像她们都在对话中提到的另外一件事:今年,一些女性在社交平台公开发声,为保洁阿姨争取休息间。这次,夏洁很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发声。透过空姐的处境,她能看到部分职业女性的集体困境:相比专业能力,总在外形上被提出过多要求,或者说,常常被“以貌取人”。王佳有过类似经历,她在化工行业的某家企业做高管,但由于身为女性且长相显年轻,经常在工作场合被轻视。前段时间,她和男同事出差,合作方的领导见到他们,寒暄时提出晚上一起吃饭,但他在对话中直接略过她,直到她被介绍是亚太层级高管,那位领导才立刻过来和她握了握手。
夏洁告诉我,她以后还是会发声,不仅为空姐,就算力量单薄,也会尝试改变那些只适用于女性的不合理规则。她说,自己其实不喜欢开车,但总听到有人说女司机不行,就有一种责任感,“我必须要把车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