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梦想已久的画面终于成真——我乘黄金车逶迤向前,身后侍卫披长发、束红带、着锦袍,大将们乘铜车随后,几十万士兵浩浩荡荡从春明门进入京师。太极殿前,数千宫女跪迎称我"黄王"。我不许掳掠百姓,可杀红了眼的士兵哪分贵贱,那一场杀戮如镰刀割韭,那一场大火是末日烟花,按族谱一路杀过去,正是:"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
勤王部队纷纷赶来,我仓猝退出长安。军粮告罄,我就让士兵吃人肉,我才不管曾打着为黎民苍生的旗号造反,我是杀人魔王,杀,杀,杀!但实在打不过李克用,退至狼虎谷后,我知末日已至,便让外甥砍下我的头颅向唐军邀功,反正这头颅一千年来不断被砍掉、砍掉……
外甥捧着我的头颅一路走去,我也一路看去,我看到后人欢呼:哇,终于没有世家大族!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没有世家大族,皇帝更无忌惮,宋没有门阀,还有蔡京、秦桧,明没有五姓七望,却有几十万朱家后代吃空国库……贱民没出路,首陀罗、吠舍也没出路。
我那颗头颅不禁流下眼泪。
五,
我出生时,我爹梦到一个黄衣人走进家门,所以我小名叫"黄来儿";我父母双亡,自小被送入寺庙当小和尚,名黄来僧。这一点,倒跟本朝开国皇帝有些像。
我放过羊,后来考上驿站当差,再后被精简,刚回家,发现妻子韩金儿与盖虎通奸,我动了刀……只好投军。
这一世,我叫李自成。后面的事大家很清楚,不赘述,此处透露心路历程:和陈胜不同,他从小励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和张角也不同,他读书甚多,能制度设计,有组织狂热;和黄巢也不同,富二代想改变个人命运、改变世界。我历经转世,此次投胎早已想好:当一个温馨的小公务员,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率大军挺进北京时还给崇祯写信:封我为王、年赐百万银,帮他打女贞。他不同意……命运把我逼成"闯王",可是我仍逃不过贱民造反的命数,作为农民的我竟在九宫山被另一个农民用锄头砸死,临死前,我忽想通一个道理:
朝代覆灭,不是因为出了反贼,而是朝代一直在制造反贼。
六,
我看见在珠江游弋的英国军舰向清军开炮,岸边百姓木然围观,有小贩向英军叫卖水果,还有人为炮弹击中清军阵地哄然叫好……我身上好似电流通过。三年前落第的我生了一场大病,梦到老人赐我宝剑,让我诛妖。而此时,我看到洋人打得清军屁滚尿流。三年后,我将再次落第,梁发递了本《劝世良言》,我一读之下,醍醐灌顶:My God,上帝正是六年前我梦的那老人!
那股电流越来越强,嗖地穿透天灵盖直抵天庭,我听见上帝的声音:儿啊,去诛妖,去造反……我大声说:是的,父亲,我要造反。
这一世,我叫洪秀全,生于花县福源水村的农民家庭,屡试不第,郁郁寡欢,《劝世良言》让我找到阶层突破之路。我捣毁孔子牌位,换成上帝牌位,逢人便说我乃上帝次子,耶稣的弟弟。我请洋教士施洗。洋人竟说我对教义认识不足,拒绝了。这不重要,你不洗,我就自己洗。我的核心思想就是混搭:既是上帝次子,又以刘邦、朱元璋自居;反对孔子,又结合儒释道思想。逻辑漏洞不重要,教民们想不到这一层深度,他们只需简单易懂的口号,所以我说:上帝,是古今中外唯一真神,其他都是邪神。
我编写《原道救世歌》,唱"天下一家,共享太平",成千上万贱民聚集到我身边……金田起义,攻克南京,改为天京。我憎恨剥削,颁布《天朝田亩制度》,"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消灭地主,一切财物归公实行配给制。我进行文化改造,斥"打躬叩首"为"妖礼",婚礼从简,丧礼从简,去见上帝是高兴事,不准哭泣。为避免浪费,我下令禁用棺木。
有人说,我有2300个美妃却要求士兵一夫一妻、男女分营……我是上帝二儿子,超级婆罗门,别用凡人要求我。
多年之后,毛泽东夸赞:洪秀全代表了我们出世之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他说得对!
但内斗不断,天京将破,我竟食"甜露"中毒而亡。曾剃头焚烧我的尸体,把骨灰装进火炮,冲天发射,轰的一声,我他妈真成了天王。我在天上飞啊飞,看清我这贱民的一路来历:
我是陈胜,站在大石头上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被兄弟背刺。我是王匡,砍下王莽头颅,又被真正的贵族刘秀一刀砍下头颅。我是瓦岗群雄,只是把鹿从杨家花园赶到李家花园。我是黄巢,杀光门阀世家,卑贱的头仍被斫于狼虎谷。我是李自成,为农民"均田免粮"却死在农民锄下。我是洪秀全,挫骨扬灰……我这贱民转世两千年,一直进不了婆罗门。
我不服,我在天上飞啊飞……看到烧杀淫掠的义和团,看到火烧赵家楼的五四青年,看到井岗山"打土豪分田地"的赤卫队,看到延安的王实味不满阶层歧视,抱怨"衣分三色,食分五等",被砍死、抛尸枯井。我还看到城楼上喊了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觉得自己并没站起来的遇罗克就写了《出身论》,被枪毙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我看到某个夏天,在广场高喊"反腐败,反官倒"的大学生身体被坦克倾轧,看到拎刀冲进警局的杨佳……前些时候,有个小伙讨薪800元不成便烧了工厂,说了《哪吒》台词:"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想让你死"……想多了,哪吒是官二代,你个拧锣丝的不配说这台词。
我转世已久,终于明白点什么:不是你有勇气和梦想就能阶层突破,那扇婆罗门前竖着一道横亘千年的高墙,等级制度早在设计之初便写进基因。有个叫费孝通的在《乡土中国》说"上升通道关闭,社会凝固如石"。有个叫梁启超的说"中国古今之患,常在贵贱不通"。有个叫钱穆的说中国一直是"血缘化治理"。中国式权力的秘密就是跟等级体系深度绑定,若想在城头占据一个位置,得用几代人的头颅来换,得妥协、跪舔、诡计多端、身心融合。所以根本没什么阶层突破,屠龙少年要么被吃掉,要么学贱民朱重八,他之所以唯一成功,因为他主动成为那条恶龙。
如今没有革命、没有起义,战场即考场,高考即科举,青灯夜读,悬梁刺股,但文凭永远比不过血缘证书。你看官场,官宦子女比例远超寒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族有赋税减免,官员有特供、双轨制、高干病房,子女戴天价耳环、读哈佛大学,这是新的门阀制度。
门阀永不凋谢。你永远成不了婆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