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2月26日的夜里,因Bush晚宴,我们已领教过更大的场面,对太原的表演并不害怕。不过,看来大儿子的消息不是谣言;小儿子的判断也属正确。我们不能让亲人受连累,更不能让老人受惊,因此决定回北京。
几天的奔波,加上水土不服,我躺了一天。第五天一早我们道别了亲人,准备去火车站。刚开门,楼下一个中年妇女堵住门口正要进来。可能是楼下几辆车苦守一天一夜,未见任何动静,所以又派人来查看。送我们的孩子奚落地说:“不用你来监视了,人家走了!”。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也是在两辆车的伴送之下:一辆是白色面包车,,一辆是白色小汽车。一到车站,那车上的人直接进了站长室。我们上了火车,那车上也有人上了火车。火车到丰台,已经是北京郊区了,突然有三个彪形大汉来到我们的卧铺边座上,坐着不动。一直看着我们在北京下车,他们混在下车的人流中,消失了。我想,大约是把我们交给北京的监视者了。
离家整整五天,香港和国内各地寄来一小叠汇条,都是请我转交天安门学生的,其中还有边防战士的。多么可敬、可爱的年轻人啊!信走得太慢,形势险恶,我已无法完成这些比钱本身重得多的嘱讬,我也不愿取出这些钱。按照中国邮政惯例,无人取的钱,应退还寄钱者;我不放心,一一给他们写了信,告诉他们,若需原汇条,我立即寄去。
除了汇条,还有更多的信。我一一给了简单的回信。当时我没料到,这是我在此后一段时期中,能直接发出的,给中国大陆上不相识的青年朋友的最后一批信了。我也不能预测,这些信会不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回家的第三天,六月一日,清晨刚起身,我们的记者朋友ABC广播公司的柯达德先生,登门告急,不久,V.O.A.的潘海蒂小姐,也打来电话。他们说的都是,昨天在北京几个郊区县,如大兴、顺义等,由政府组织的农民游行中,焚烧了方励之的模拟像。他们担心方已被捕,也想了解方本人的感受。
励之泰然地说:“我们前天晚才到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的事,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在政府的眼目之下,他们是清楚的。烧模拟像,在国际上或中国历史上,我记得,只有国家级或领袖级的人享用过。我今天竟有此殊荣?他们要这样作,我不介意。”励之照样去天文台上班、答研究生问。
在天文台,有人相告,送励之的那位厂长离开太原后,被公安车紧紧追踪,直到中途停车休息,公安车才发现有误而放弃。这使我想到,为什么他们要反复核对,真也笨得可以!
六月二日,在美国的大儿子来电话,我简述了一切,我认为当局有意逼我们,作出错误的决定,他们好利用。我们离开北京一共五天,关于我们的谣言已经满天飞,诸如,已经出国,已经到了香港,逃命去了,……。最后我说:“我们等他们来抓,要出国,也等将来光明正大地走!”孩子在电话里大叫:“妈妈!你们千万千万不要作这样的‘英雄’!为什么要以这样‘英勇就义’的语气说话?妈妈呀!你快答应我,不要作无谓的牺牲!”我安慰他,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中国不至于如此黑暗。
也许,国外得到的消息更多、更正确,国外打来的不只一个电话,有外国朋友,有出访的中国朋友,都担心我们生命的安危。也不断有记者来,有的是看看我们是否还在,有的一定要摄下照片。气氛急迫而紧张。
上午,励之照常去天文台;下午,我如约接通Perry Link教授家的电话;他和夫人Jean带着两个可爱的孩子来我家玩。朋友相聚,也提不起精神,更无玩兴,谈话离不开天安门。只有他那淘气的小儿子Nathen,看上了大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柄宝剑,那是1988年的最后一天,一位病重的老人,专门讬人登门送来的礼物,这是他家祖传的纪念品,愿送励之保存。
这两天,北京人是数着钟点过日子的。一辆吉普压死市民的事,在人们心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六月三日晚间的新闻联播,已经杀气腾腾,人们不能入睡。在这西郊的科学院宿舍区,住得较近的邻居,悄悄地交换看到、听来的消息。人们的心,密切关注着天安门,但愿快快天亮。
半夜,电话铃可怕地响起来,一个稚嫩的、似乎存在我记忆里的、南方口音男孩子的声音急促地说:“李老师,不要问我是谁,我是北大的学生,同学们叫我一定要打通这个电话。我好不容易、冒着火光和枪声来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你,我们亲眼见到,军队和武警已经杀人了!他们杀人了!这是真的!在我边上一位清华的学生,被打碎肩胛骨;另一同学颈部中弹,被打穿大动脉,血流如注,马上就要不行了。”我被这消息弄懵了,一再问:“是真的吗?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对方的孩子似乎着急起来,更快的说:“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你那里能听见枪声吗?现在仍然在放枪。我们什么事也不要你做。只希望,你和方老师平安。杀人之后,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孩子哽咽着:“老师,多保重,再见了!……”放下电话,他又忙着救人去了。
这时,我才听见,在北京深深的夏夜,远远地传来一种沉闷声,伴着断续的、似爆竹的声响。我觉得,要做点什么,一阵揪心的胸痛使我混身冰凉。楼道里,虽然家家都不开灯,但家家都没有睡。
接着,第二通电话又响了,是一个更成熟的声音,简单的通报,在他所在的地方,可靠的统计:有20人被打死,有两百人受伤。第三通,是一个东北的、似曾相识的口音,向我通报:在他附近的统计:50人被打死,几百人受伤。……。快天亮了,又有人报:死一百,伤一千……。每一个电话的最后,都是忧虑而深情地说:“不要问我是谁,希望你和方老师珍重,平安。”
我觉得,天也变了,地也变了,这是不是一场梦?一场恶梦?一场懊死的、罪恶的梦?!电话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来自那罪恶的屠杀场。也许,这是某个年轻人最后一次和人世间通话。他们报出的每一个数字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是一个年轻人的心啊!。
盼来六月四日的黎明,楼道里出奇地安静。既没有平时孩子们每逢星期日在电梯里的喧闹,也没有大人相约买菜,和为假日烹饪的忙碌。彻夜不眠的人们,在楼道相遇,不打招呼,只睁着干涩的双眼望着前方。
中国大陆的人很熟悉这样的表情,那是当大难袭来,人们掌握不了自己命运时,常有的表情。为了包裹起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到不能自禁;也为了防止有一类人,用任何一句话编造是非。
一个我很熟的北大学生,打来电话。他是听了六月三日晚杀气腾腾的广播后,想去找同学回校的。走到六部口附近,无法前进,亲眼目睹杀人的惨剧。他边说、边哭,声泪俱下:“你知道吗,阿姨!我到了那里,我亲眼见到,坦克和装甲车开过来,横冲直闯,他们从车上无节制地向人群开枪。路边的人,站得好好的,也没叫口号,也没唱歌,军车上的人就向人群扫射。我亲眼看见,同学们就这样倒下去,脑浆迸裂……。我们回到学校,不少同学身上,还留着死去同学的血和脑浆。太惨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无原无故地向人群开枪?”孩子说不下去,而且颠三倒四。显然,他拂不去这血淋淋的惨像,他的心还在那可怕的屠杀场上。抽泣一阵之后,他说:“北大的老师彻夜等在校门口,现在他们去学生宿舍查看,不知道我们会失去多少同学?……”
快到中午时分,北大一位教师打来电话:“李淑娴,我告诉你,据红十字会确切通报,昨夜、今晨,学生和市民共死亡两千六百人,伤六万人。这是官方承认的红十字会报的,不是谣言。今晨,全体在校的教员,列队迎接能回来的学生,学生们回来都是歪歪斜斜,人数不多,太惨了!我们和学生,抱头大哭。听说,清华大学这次牺牲最惨重。北大究竟牺牲多少,还没统计出来。我只想提醒你,那些人已完全失去理性了,什么事都可能作出来。希望你们要多保重。”这声音已经收拾起巨大的悲伤,充满了憎恨和愤怒。我明白,这时候给我打电话,又是经常上了我家公安局录音带的声音,对他们是危险的。这样冒险通报,就是告诉我实情,你们要多保重,这字字千金啊!
谁都无心吃饭,上午,励之仍然去天文台上班。中午,励之刚回家,Perry Link来了,他红着眼圈,戴着黑纱,两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也苍老了。大概每人都是这样。他刚在中国人民大学门口,听学生诉说。他欲哭已无泪,伤心地站在那里,也站不住,直倒换着双脚。停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你们都知道了!真没想到……我见到很多现场实拍的照片,看见了学生们……,太惨了……”他盯住我看了一下,大约我憔悴得十分难看。我指着他臂上的黑纱,他黯然说:“是学生们给我戴上的,我就是要戴,我要有一点表示。”我小声、愤怒地说:“谁也想不到,想不到他们竟这样凶残,这样愚蠢!是愚蠢!……”这时,励之的学生送文章来了,又来了什么人。
为了不打搅励之和研究生交谈,我请Perry Link进了里屋。他从伤感中醒过来,关切地说:“你们若有任何困难,需要我帮助,我一定尽力,你们不用客气。”我说,在这时候,和我们太密切,可能会面临麻烦。他却提高了声音,真诚而难过地说:“现在我什么也作不了,也坐不下来作事,中国人处在这样的苦难中,我起不了作用。假如能为中国人作一点事,我心里会好过一点。”我也告诉他,各方对我们善意的警告,我们的确是处在危险中。
但偌大的中国,何处安全呢?我们已出走了一次,正如小儿子所说,当局若想要抓,中国大陆的土地上,对我们都不安全。我不愿意再给亲友制造麻烦,我们太了解中国共产党了。上次的出走,是基于我不太相信当局真要抓我们,太原之行打破了这种侥幸心理,更何况他们已经杀人了。也许,外国人的家里安全一些;也许,外国大使馆更安全些。但这样一步是很难跨的,我还希望,这种混乱局面只是一时的;也许,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住一、两天,看一看,再回家来。
Perry Link作为一个很了解中国人的美国人,仍然很难理解中国人深层的心理,他茫然地说:“外国人的家,现在也不安全,自从Bush晚宴之后,我们家受到密切注意....”他不愿说自己的难处,接着,他不解地说:“大使馆,我没有问过,不过,美国大使馆接受避难,这在历史上是有先例的。我不知道,你们方面有什么障碍难于跨过?一切你们自己决定,我愿尽我可能的力量。”
我坦白地告诉他,最主要的,是怕由于我们的行为,影响中国的学生和学生运动,让中共当局有了借口,对学生不利;其次,励之是个十足理性的理想主义者,他视名誉比生命更重要。到现在,他还认为当局没有道理来逮捕他,因为,他完全没卷入天安门的事,不必躲避。再有,励之过于相信他自己的声望;他觉得,当局若无理地动了他的话,他们自己将来很难下台阶,哪里有这么笨的政府?
Perry Link一肚子的狐疑,不知道哪一种估计更正确,念叨着:“我不明白,老方的事怎么影响学生?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冒着坐中国共产党监狱的危险?在监狱里,什么也做不了,怎么对学生有好处?怎么对中国将来有好处?谣言尽管他们造,实际怎样最有作为,最能发挥自己作用,才是重要的。当然,什么都由你们自己决定。”这充分表达一个正直的美国人的心;也显示出两种文化背景衡量事物的不同角度。中国的知识份子,“西化”如励之那样,在心底里,仍然有些许“中国士大夫”的气质。
经过“八九民运”,更多人在自己的经历中,接受了新的价值观;人民把能有一批人逃出生天的消息,当作喜讯,到处传播,不介意官方宣传中所称的“叛逃”。Perry Link临走一再说:“我再想想,有没有安全的地方,我随时准备帮助你们。让我们保持联系。”
下午,一位年轻的美国记者,急急地打来电话,直愣愣地说:“要不要我帮你们离开家?换个地方?”我们谢了他的关心,表示我们哪里也不去。
下午四点多,Perry Link和一位他的记者朋友来了,这大概是他想到的一个折中的办法,记者朋友请我们到他所包的饭店房间,那里平时是安全的,中共官方一般不会来打扰。励之仍旧不动声色,他说还要看一看,明天他还有一个约会,完了再说。两位外国朋友担心地走了。走前,我说,我们家的电话用起来要倍加小心,我和Perry Link约定,假如情况紧急,需要他的帮助,我在电话中就说,要他把孩子带来玩。
快到晚间中央电视台联播节目时间了,人们憎恨这几天的节目,但一定要看,看究竟说什么。就在这时,楼下忽然聚了一堆堆的人,原来,有人把一个被枪杀的七岁(或九岁)孩子的遗体,送来让大家看。无言的抗议,大人低下头,小孩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我们的挚友,前两天还说去太原是多此一举,当晚派他的妻子来,告诉我们,军内上层已正式传达,要抓方、李夫妇俩,他替我们找到一间空房,可以蛰居一些时间,他的妻子等我们决定,好立即带我们走。她警告我们,今夜不能在这个家住了,抓人一般都在夜里。
我们的邻居,悄悄地来了。他紧张地说:“老方一定要躲一躲,今夜不能在家住。你们要是信任我,今夜,无论什么时间,来我家住,我们把床给你们留着。用坦克、自动步枪对着手无寸铁的人民,不能再相信他们了!我们真可怜,真是手无寸铁啊!科学院这个区,他们最恨,这是知识份子聚集地,将来整起来,一定是不会轻的……”我迅速把他送走,不要让别人看见。
门铃又响了,进来我认不出来的一位盛装女子,原来是我们青年朋友的妻子,刻意打扮了一下。她心慌意乱地拿着丈夫的字条,大意是:“我想法弄到一辆车,今晚八点出发。两位老师今晚一定不要在家住。假如你们同意,八点以前在路口等或到我这里来。我把二位老师送到×××先生那里,先住一阵。”我知道,她既担心丈夫,又担心家里一个幼子,就请她快回家;告诉她丈夫,不管我们去不去,都永远记得在这危急时刻他为我们作的一切。我们七点半不去的话,就是不去了。他们有什么安排,不要耽误。
电话铃响,送来一个土气十足的声音,励之拿着电话,愣了一下,好像在回想什么,突然他笑了,接着说:“我明白了,谢谢你,我明白了,明白了!”这一连串的“明白了”,原来是对于电话“哑迷”的回答。放下电话,励之向我解释。这是一位十分“正统”的朋友打来的,情况的险恶,使这位朋友用改变了的声音和腔调说话。这位朋友说:“老方,厄(我)从山东老家来,咋这里呔脏,你咋不换个干净地方待着?看!电视上都演的啥?”这时电视正在说“平定反革命暴乱”的事。
这个电话使励之比较相信情况的紧急,因为,别的好友对我们钟爱,反而使励之认为他们过于担心。“正统”的、不过于激进的人都认为危险,那就更有客观性。这时,他才同意我给Perry Link打电话。一接通,我一一谢了所有在我家等我们决定的朋友,请他们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我双手拉着他们的手,用力地用双目盯视着他们,我要永远在心上刻下这一张张纯朴、善良的脸。
这是Perry Link这一天内第三次来到。励之还想着明天就回来,这时,他的研究生来了,励之交给他要办的事,应该寄出的文章、书信。我收拾几件最简单的漱洗用具,向小儿子说:“一起走吧!”他显出不情愿的样子,我劝说:“妈妈不放心你!你就算先送送我们,明天再回家,好吗?”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家。六月的夜晚来得很迟,黄昏的斜阳下,我回头再望一眼我们住房的阳台。阳台上,我专门请人做的晒衣架子,还有打通两个阳台之间的拱形门洞。这都是请人装修房子时我得意的设计,准备在家里不定期地请朋友们、学生们来进行学术讨论,或举办“Liberty Salon”。为此,当大儿子要用他的助学金送我们一件礼物时,我指定,要一座自由女神像。
阳台上,还没来得及种上一点我希望有的绿色植物;阳台上,还放着一位朋友特地送来的防火索;室内放下的落地窗帘隐约可见;……。我转身又看一眼楼前的场地,一楼住户的铁栅栏,栅栏上不整齐的绿色枝叶。猛然,在楼的转角,靠着栅栏,站着一位中年人,他含笑看着我们进了汽车。他是谁呢?
Perry Link替我拉开车门,再一次催我上车。一向行动急促的我,还在发愣,我好像预感到什么,又回头看看我的家,才低头进入车里。车座的布罩上,点点血迹;司机座边,另有一人。司机急忙解释:“我们不敢一人开车,不知道会撞上什么。这一夜,我们都在自愿免费冒险拉学生,你看这布罩上的血……,唉,太惨了!学生们真是可怜!……。”我才明白,Perry Link没有用他的长期包车,而是为我们特地叫了一辆Taxi。
车行到海淀大路上,一群群的人,聚集着;有人围着持枪的军人,连问、带说理、兼责备。北京人没有怕,北京人睡不着,都上街来了。天暗下来了,我们决定去就近的Shanglira饭店,等明天再作决定。找到房间,天已全黑了,路上有持枪的人,我们不放心Perry Link一个人回友谊宾馆,但他不放心夫人Jean一个人带两个幼小的孩子;我也想起,Jean最近私下告诉过我,Bush Dinner之后,常有无聊的骚扰,甚至有人往她那里打下流的电话。无奈,我怀着担心,目送他在黑暗的夜色中,一个人走了。
一夜不眠,听着杀人之后北京的声音。深夜,越洋电话接通。清晨,Perry Link来到。励之要回去参加约会,我想知道确实的消息才放他走。
我接通一个我信得过的家,告诉他们,我在一个新的地方,想知道真情。孩子抢过电话,急急地说:“李阿姨,北大很多同学至今不知去向,学校一片肃杀之气。学生领袖都不见了,也许被杀害了,也许躲起来了……”我急得说:“你不要叫我,也许我不再给任何人打电话了,但我不能判断,情况究竟怎样;假如可以,我们想回家,他还有事……”孩子听到这里,急起来,大声说:“阿姨!我告诉你,学生领袖都躲了,当局不会放过你们,这是真的!还有,据可靠消息,在各海关、各口岸早已有你们的照片,你们不可能通过那些地方。但是,同学们都盼望你们安全,这件事很重要!很重要!大家要知道你们安全!这消息对学生太重要了!我只能说这些,你和叔叔要多保重,再见!”这是我向外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先到大使馆,要visa一试闯关,与其在家中或在街上不明不白的“失踪”,不如在公共场所被捕;同时也试问一下有关的条例。Perry Link来时已发现,路上更紧张了,为了保险,他找来一位年轻的CBS工作人员,拿着可通全世界的报话机,挤在一个小车上,出发了。沿途,经常走不通,改道再绕;沿途,在高校附近,学生设的简单路障上,缀满了纸作的白花;沿途,人们悲凄而胆小地弯腰低头,匆匆的行人像幽灵一样;……这就是我离家的路上。
都说中国人很爱家,中国古、今有多少怀乡、思家的名诗、名歌;但是,这几十年来,在中国大陆的国土上,既没有战争,也没有分裂,而可怜的中国人,却经常被弄得家破人亡;中国知识份子,却经常是夫妻分离、遣送边疆、扫地出门的命运。
我告别了多年来盼望的、唯一的一个像个家样的家。这也许是我告别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告别了某种思想模式,告别了某种价值观念,告别了某种心理状态;这也要求我寻找一种新的心理平衡,要求我开始走生命的又一章。这需要勇气。
和每次劫难不同的是,这次巨大的劫难,我和励之在一起。也许,我们可以得到相互的精神补充;以我们已不算年轻的生命,有相知,相爱,相补,来谱写这对中国人来说,是精神的、生命的、新生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