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四风暴中突围 方励之夫妇弃家流亡始末 * 阿波罗新闻网
新闻 > 人物 > 正文
在六四风暴中突围 方励之夫妇弃家流亡始末
作者:

这一天,励之在拥挤的售票厅站了一天,北京火车站简直像战争期间逃难一样。他在下午给我打来电话,还没走掉,可望晚上有车。在车站,他遇见已是海外某小柄国家级高官的原中国人,问励之是否有意去南方,或任何时候到此小柄,表示欢迎。励之谢了这一片盛意,说现在首要的是去大同,那里的会在等他。

这一天,家里也不平静。我的亲人,我们众多的各界朋友,都先后来到。大家感到北京的空气里充满了不安与恐怖,但不能预测究竟会发生什么?大家都感到,某种愚昧、顽固、贪婪、恐惧,聚集成一种没有理性的、充满丑恶报复心理的、仍然巨大的力量。我们家处在这强大力量的虎视眈眈之下。来一个人,几句话,都理解了,然后悄悄地匆匆走掉。平时爱问个没完的新闻界朋友,也沉默多了,并不坚持要采访。有的人,就是为看我们一眼;有的电话,就是为听见我们的声音;还有人特意送来一件纪念品;……我心力交瘁地守在家里,时时聆听着北京的声息,等着励之的电话。

5月25日一早,大儿子从美国打来电话,问我近来的身体。整个居民楼忧心忡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人们在电梯中神情严肃,再无意于轻松闲聊。上午,某一西方记者来访,一定要我预测,中共当局会不会下毒手。我想了一下说:“中国已经不是过去的封闭时代,在全世界的密切关注下,我想他们不敢,总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吧!”这与其说是我的回答,还不如说是一种希望。

弃家出走 “要抓方励之夫妇”

当天中午,大儿子第二次接通家里的电话,孩子急得走了调的声音从海外传来,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中共当局已经把北京事件定为反革命暴乱,说赵紫阳是叛徒,要清天安门广场,准备抓3~4千人,要抓40名知识份子,其中首当其冲的是方、李二人。我不能相信这疯狂的决定。孩子苦苦说服我,这是好心朋友可靠的紧急劝告,命令式地求我快离开家,把爸爸找到,带上弟弟。

我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带上中国大陆旅行必须的粮票、现款,但找不到任何去火车站的交通工具。近来,为了阻止人们去天安门,当局已下令停驶多路公交车,中国人要叫Taxi也很难。我只好求助于自Bush晚宴事件后结成好友的Perry Link教授,他迅速要了车到来。正在我将锁门离家的当儿,电话铃响,连接三通电话,一通是大儿子又来催的;一通是励之,他刚到大同宾馆;一通是意大利朋友,我告诉他,我即刻要外出,他将来可以从我们儿子处知道消息。

在火车站,我向Perry Link致谢道别。我说:“我不知道将要走到哪里,但首先要找到方励之。也许我们会在小地方走一走,把这股疯狂劲避过;也许这是一场虚惊,孩子听了谣言,我们去看看老人也不错。这样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回来我一定给你电话,把你的孩子带来我家玩。”

作为一个长期热爱中国,能说流利的中文(他甚至可以说中文相声),有很多中国朋友,又是中美文化使者的Perry Link教授,已经被一九八九年以来他遇见的种种事所苦恼。面对着莫名其妙被逼得弃家逃亡的我,他显得迷惘,带着几分忧虑地说:“我愿意提供一切我可能的对你们的帮助,祝你一路平安,希望能再见。”

不知会流落何方

在拥挤的售票口,小儿子想办法给我买到一张硬卧铺票,自己却突然决定不跟我同行,要留下来。他的依据是,他不是政府要抓的人,他已经会照顾自己,而且,我们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北京是最了解全面情况的地方,也许,他在北京对我们更有帮助。我一下子发现,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任何作母亲的,甘愿把欢乐、幸福和孩子共享,决不愿意让孩子分担不幸。我同意他的选择。

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我仔细审视我那长得高大、健美的孩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长大的。在我心里,他还是个大头大脑、厚敦敦的、不爱说话、很有自主性也很犟的男孩。

他出生在“文化大革命”中,在励之家的这个大家庭中,是奶奶照顾下的第五个孩子,也就不那么“精贵”了。他出生前一天,励之被抓走,接着我因产褥感染再进医院,他没有母奶吃;又正值大暑季节,没有人有心思去抱他。等他睁眼看世界的时候,他不爱哭,总是自己躺在小车上玩,有时半天看不见人,他会努力欠起头和脚,弯成一个元宝样,一见到人,就笑了。天太热,有时因为着急,他头上的痱子痒起来,他还没学会抓痒,就把胖胖的小手放在头上,五指一起伸开,再一同收拢。他这种抓痒的方式,一直维持到他懂得大人笑他的时候。出生在困难中,他从小就比较有独立性。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心里有委曲。

母子连心

我永远记得一件事。那还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带了一串男孩到家里来玩,不知怎么起了纠纷,他们像开了锅一样在那里闹;我一个人在北京带孩子过日子就够心烦的了,又是刚刚“右派改正”、刚刚允许我上台讲课,我恨不能一天当作两天用。当时,我没有问清原因,大声责备了他,可能还打了他屁股,说了他什么我已记不清了。但后来,在另一件我办他的“公案”时,他仰起挂满泪珠的小胖脸,愤愤地说:“你们(指爸、妈)都不喜欢我,连我的小朋友都说没有哥哥的好,你把他们赶走了!小朋友怎么想呢?”

孩子的话像灼热的针,扎在我的心里。比他大五岁半的哥哥,已经懂得父母的难处;而他正是淘气、也更需要爱抚的时候。我把精神的压力、烦恼和苦闷,无意地漏洒在他身上,是不公平的。

他在我不知不觉中长大,渐渐理解我们了,但我们也更忙了。“反自由化”运动之后,我们的家经常处在政治漩涡中。1988年临近暑期考试,有一天,孩子悄悄走到我备课的桌边,看我埋头工作,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妈妈,我给你说句话行吗?”得到我的同意,他接着说:“你这几天忙学生迎考,家也没回。你知道,爸爸在家里只有他的正经事,和我说话也少,简直没有话。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有人骂我、打我一顿,像小时候那样。我难受!妈妈你知道吗?”

听了这个安静的孩子难得吐露的话,我像被火烧了一样,站起来,抬起头凝视着孩子的眼睛,那是一双很像我的眼睛,此时它充满爱意和矛盾。没等我开口,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们的处境,我只要你知道我的感觉,我明白你们没办法,还是应当由我自己在心理上来克服,我愿意长得精神方面更强些。但是,我想让你知道,让你懂得你的儿子。”

我深深地内疚,我欠这孩子太多的爱;不是不爱,而总是各种事阻挡我表达爱,而爱是要通过表达才能相互感知,达到交流,得到美的享受,得到心灵的滋润,建立起人间和谐的关系的。

与爱子话别

我还没有机会弥补过去的损失,就要和孩子分手了。我贪婪地看着他那近一米八七高而匀称的身材,圆圆的、仍然孩子气的脸。这噪杂的北京站,竟成了我们母子话别之地。孩子迅速给我买来饮料和一点简单的饭食,代我找到一个座位,说一路很挤,十多小时可能吃不上也喝不上,要我一定吃下这餐饭。万般牵挂、万般无奈,几多离愁、几多欠疚,化成最简单的几句交待,不管将来活得多么艰难,也要作个正直的人,努力成为有知识、有本领、有独立人格的人。你的父母无罪,对自己的生活无愧,你会理解,将来会更理解,假如说我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欠下对你的爱,和欠下对我的妈妈的恩情。

孩子把我送上车,找到我的卧铺位置,放好我简单的小包。一向不会抽烟的孩子,拿出一包准备好的“洋烟”,一支支分送给我的邻座,含笑和他们搭讪说:“这是我的母亲,她身体不好,第一次去太原,请多照顾!”。火车要开的铃声响了,孩子转身塞给我几包“洋烟”说:“你不知道会走到那里,你们一点不会应酬,这也许有用。”又顺手把我刚才多给他的钱迅速塞在我的手中,喃喃地、有点突兀地说:“你们会比我还难。……其实,真要想抓你们,亲戚家早就监视上了。要说安全,倒是北京反而最安全。这里有那么多你们的朋友,你们在这里被抓的话,全世界都知道。这里有许多国家的使馆……”接着,他匆匆下车,在车窗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直到火车把我带走。

“我等他们来逮捕”

我到太原的第二天中午,资助大同会议的工厂厂长,亲自开车把励之送来,一同陪来的同事笑着说:“李老师!我完璧归赵了,请验收!”我把我知道的紧急消息说了,励之哈哈一笑,坦然地说:“他们‘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帮我作宣传,让我出名;假如他们真要逮捕我,一定是让我出更大的名,我等着他们来逮捕。”这话一半是说笑,一半是不相信,不相信当局会如此之蠢,同时也想让老人放心。但那位厂长想起,在整个开会期间,在行车途中,都有人紧紧相随。此时我发现,在楼外正对房间的几个窗口,都有小汽车。这种小城,在工厂宿舍区,难得小汽车长时间停靠,更何况同时有几辆。

励之是不信邪的,但就在当天下午,楼下的住户来敲门。平时为了安全,婆母一人在家时不开门,但邻居说一定要进来,因为他家厕所漏水,要检查一下是不是楼上的原因。

太原是工厂城市,水不够用,居民楼只有一早和深夜才有水,家家都是凌晨上班之前,把一天的用水接在大的容器内。这个要进来的理由虽然不足,但邻居大声要求非进来不可,中国人是不允许有隐私权的,老人只好开门。邻居家老太太进来之后就不准备走,坐下来东家长、西家短说个没完。

一直等到励之妹妹下班回来,认真和她一同下去,查看她家并没有漏水的厕所,她也不以为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奉命来的,虽然没看见我们,她可以在汇报中说:“方家老太太开门不痛快,他家一个小房间的门始终关着。”以此表示她的“尽职尽忠”。

第三天是星期日,我们去不远的古迹——晋祠游玩。为了让我们安心休息,励之妹妹夜间几次下楼作侦察,记下了车号。当我们一出院门,几辆性能很好的小车,始终轮流尾随;我们坐上去晋祠的专线旅游汽车,小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们进了晋祠,其中一辆白色小汽车也停在附近,开着引擎待命,有另外的人紧跟我们左右。回程前,我们戏谑地查看开着引擎的车号,恰是励之妹妹记下的之一:山西01-17340。

为了开个玩笑,我们改乘普通郊区班车。这种车,站站都停靠,郊区农民或携家带口、或肩挑背扛地上上下下,每站都很戏剧化。果然,破旧的郊区车已开出一段,转了弯,小白车才跟上。前面就是一个圆的叉路口,小车惟恐迷失,快速紧跟,但大车却呼哧着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树下。几个小车上的人跳下车,在几个路口都布署了人。忙乱一阵,才发现大车又歪歪斜斜地上路了。再到没有多远的下一站,小车差一点撞在大车直冒烟的屁股上,在大车尾又吃油烟又吃灰。

不能连累亲人

进入市区,这几个追踪者在路口下车,截住一辆黑色的Taxi样的车,其中一人跳进车内;原来的白车用报话器说了几句话,然后开走。我们饶有兴味地在公共汽车上,看着这场不高明的把戏。到了励之妹妹的家门口,那辆一直追踪我们的白车和另一辆黑车,已一南、一北停在家门口。这辆黑车的车号不是本市的,看来为了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书生,真用了大力气!

责任编辑: zhongkang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3lxuwvwo1hamd.cloudfront.net/2025/0605/22289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