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搞戏曲理论的,首先是看不起老艺人,况且,任你怎么铆劲地写,不就是个口述记录整理者嘛,书出版了,艺人名字在前,自己在后;版税下来了,你只拿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谁干?傻子才干。说到这里,不由得让我想到《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三卷本),这套书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梅先生与许姬传先生的合作产物。一位是顶级艺术大师,一个是超级行家里手,二人旗鼓相当又高度默契。书中把梅老板大半辈子的舞台生活都扎扎实实写下来了,貌似平淡,内里深厚。中国戏曲艺术基本特性,表演艺术的原则规范,剧目创作的得与失,尽在其内。四十年从出版到今天,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如今它已成为研究梅兰芳,研究京剧,研究戏曲,研究东方艺术的经典。现在有不少人写梅兰芳,演绎梅兰芳,真的要了解梅先生,了解他的成就,经验,经历,为人及见地,就是这本四十年!其他的书大多是它的衍生物,有的还是瞎扯。
商品大潮袭来!
骤然间,所有的人与事都归结到利益权衡和金钱法则上。对此毫无思想准备的简老师环顾四周,对现状流露出许多的忧思与不解,对未来也深感茫然。她私下里对我说:你有才气,好好写作吧。有关路线、方向问题,什么都别过问,你十年大牢的教训还不够?尽管这样劝我,而她自己对时政却是异常关心,尤其是对文艺界发生的事,都持有明确的是非倾向。
对她的不解和茫然,我是理解的。简老师出身于一个富有的家庭,幼时上街看中一束鲜花,闹着要下车去买。身旁的父亲即令男佣将一条街的鲜花全都买下,统统送给女儿。然而,年轻的她舍弃了富有,投奔了革命,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革命。几十年过去,忽然,革命的目标成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其中某些人的富,又不是靠本事、靠流汗挣来的。她当然不解!仿佛人生旅途在快要临近终点的时候,又转回到原点!如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目标的话,那么简老师一出世就达标了,这辈子呆家里就好。换句话说,她以往所作所为都白费了,人也白活了。简老师感到悲哀、一种人生的悲哀,她把愁绪压缩在额头上的皱纹里,很快显出了老态。我觉得这个时代对不住她,对不住她的悲哀。她又是个坚韧的女性,认为自己的信念没有错:一个人除了吃饱喝足之外,还应有超脱物质层面的追求。一个女人从为家庭盘算转变为投身社会、为他人服务在人生价值取向方面,她心甘情愿且始终不悔。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因为是周末,同事都早早下班了。简老师见我收拾提包,遂道:诒和,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心里憋得快受不了了。
好哇。
我们坐在恭王府九十九间半的石阶上,人刚坐定,即发现她神态异常,我一下子慌了:简老师,你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一定帮忙。
她满脸悲苦,用手捂着双眼,一滴泪从指缝间落下,喃喃道:你帮不了我,是我的家出了问题。他背叛了我,已经很久了,我也知道很久了
我哭起来,叫着:简老师,简老师!一把抱住她的肩头,二人相拥。
夕阳西下,王府庭院寂静苍凉,人工培植的各色月季,以傲慢之姿炫耀着最后的斑斓。我们默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见天色暗下来,简老师才慢慢地把自己一肚子的苦与痛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我递上纸巾,她擦干眼泪,说:诒和,最痛苦的是我至今对他一往情深。这句话,于她于我都是锥心刺骨,刺骨锥心!从此,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见到一往情深四个字,就一定会想起我的简老师。
因热烈的爱情而向往婚姻,在漫长的婚姻中感受痛苦,这也许不只是某一个人的遭遇。我们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奔走在匆忙的现实中,也许能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动得稀里哗啦,但内心的情感却如尘埃一样吹到远处,人伦、亲情、故土,亡灵等等许多值得珍视和珍藏的,都变得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没过多久,她退休了。不少老干部(包括德高望重者)临退前不仅把自己安排妥帖,连孙子的事都办好了。如果用这样尺度衡量简老师,她实在是划不来,甚至是很划不来。
简老师原本是该离休的:1949年9月下旬,她从上海弃学北上,投奔革命,来到大连旅顺。她的上级领导罗烽同志好心地说:大连旅顺值得看的地方很多,你先看看吧,不忙报到。她很听话,四处看看,过了10月1日才去报到。谁知1949年10月1日是个硬杠杠加死杠杠,此前参加革命的干部是离休干部,此后参加革命是退休人员。仅一天之隔,她却无法获得离休待遇。在研究单位工作对一个人评价坐标就是职称。直到退休,她的职称问题也没能解决,退休之后,才补评为研究员。她笑呵呵说:我是安慰奖。至于出国访问等美差,从来也没轮上一回。简老师曾经是一个民间学术团体的理事,却也让她的一个学生耍个小手腕就给挤掉了。有的人只知道占有,而她总是舍弃,舍弃了很多实实在在的东西。我觉得简老师的一生曲折又平淡,所有的转折点都充满意味,时代的意味,很深刻,很沉重。
没过多久,她病倒了,肝区总是疼痛的她查出癌症。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我去医院探视,子女说:母亲终日剧痛,难得刚刚入睡,不便叫醒。我们隔着玻璃窗户,做了最后的会晤和诀别。简老师于1994年病逝,时年六十四岁。
2004年,她的丈夫为简老师出了纪念集。家里的客厅摆放着亡者遗像,还有花。
2015年7-9月
写于北京守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