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侠|无形的精神囚笼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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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赵侠|无形的精神囚笼
作者:

提要:人最大的囚笼不是有形的,而是无形的,就在自己的身上。用作者那代人最熟悉的话形容,必须“灵魂深处闹革命。”因此,比打破有形的囚笼更难,更复杂,更漫长,这也是改变民情比改变制度更难的原因,而民情是制度更新和巩固的基础。要突破精神的囚笼,一要有真信仰,重获新生,靠上帝的恩典而不是企图抓自己头发离开大地似的自我拯救;二要不断更新文化积累,谦卑地终身学习,突破思维定势;三要保持批判精神,不耽于精神舒适区,勇于自我否定,才能冲破精神囚笼,拥有真正的自由和自我。

很久没有读文学了,不久前,一位我尊重的师长、与红色政权同龄的1966届老高中毕业生(笔名柴胡),寄来他刚出版的长篇小说《错乱人生》。几年前,他关掉与我的微信,说要结合自己的经历,闭门写一部长篇小说,作为人生最后一搏。他虽然未与我谋过面,但他生活的两千多年文化古城,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那里不是我的原藉,却是第二故乡,那里是我的精神摇篮,那里也有我与他共同的朋友和熟悉的人(包括书中角色的人物原形),于是我一口气读完了这部37万字的长篇小说。

由于小说的地理环境,书中的那座古城,使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同时因我比小说男主小11岁,且家庭出身不同,高中毕业后就上大学离开了那里,小说男主的坎坷经历又让我感到新鲜,虽然时代背景是熟悉的。

这部小说的主线是一位出身农家的男孩努力读书,一生奋斗逆袭(以副厅级退休)的故事,其间穿插了他的情感经历以及时代变迁。

作者作为体制内的成功人士和非专业作家,当初我对他写小说的期待并不高,觉得不过是一位老人在圆自己的文学梦,但当我读到这部小说,觉得作为文学爱好者,他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起码能满足一般读者。从他转发的朋友们的好评,可以看出他的欣慰。因此,我不忍让他扫兴,又不愿说违心的话,只好相告说小说具有史料价值。

与我的想法一样,当初有位朋友曾建议小说作者,把回忆录和小说分开撰写,因为小说作为艺术有更高的写作难度,需要天赋和文化积累(作者在文章中回忆写作准备时提到阅读文学名著,竟然把已成为乌克兰禁书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列入其中,可见他信息与鉴赏力的局限)。没有对世界的丰富了解,就无法通过对比认识自身所处的历史与现实。如果根基浅,即使名著摆在眼前,也很难得其精髓。常言道“眼高手低”,眼界不高,手就更低了。我认为,回忆录是私人性的,可以私传,也可以公开,小说则不然,是为公开发表而写。如果以小说的形式写自己的经历,会受很大局限,掌握不好,会不伦不类,弄巧成拙,既减弱回忆录的真实感,又影响小说的自由构建。现在,从更高的标准看,这部小说完成后存在的问题果然如此。因纪实性的束缚,作者既难以畅所欲言(例如回避历史节点的那场风波、自己入党的经过以及其它可能的忌讳,这样,就削弱了内容的丰富性),小说的优势也没有发挥出来。既失去纪实的分量,又缺乏小说的灵动。由此可见,作为文学爱好者,从本色写作向艺术写作攀登,不是轻而易举的。勇气可嘉,令人遗憾。成绩值得肯定,问题无法否认。

在此,我不打算针对这部小说的写作技巧加以评论,有文学名著阅读经验的读者自然能看出其中的得失(我越读越像在看《故事会》杂志),比这更重要的是引发出我的问题意识,不吐不快。

作者这代人正在退出历史舞台,这部小说多少代表了那代人对人生和历史的认识,也是人生的自我鉴定。作为社会演化的一个环节,那代人不同群体的精神世界作为标本,尤其是体制内的精英人士,值得研究。对他们的剖析,也是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性的剖析和观念的清理。无论正面还是反面,他人的经验与教训也是警醒自己的一面镜子。

以下文字对事不对人,只针对作品和作者代表的思想观念,尝试进行一次精神标本的解剖,从中找出病因。如医生的手术刀,尽管锋利,难免伴随疼痛,但对病不对人,旨在治病救命。我对作者本人及所有生命永远持尊重与善意,望读者理解,也欢迎指正与争鸣。

一独立人格的缺失

阅读经验丰富的人都可以从这部小说得出结论,尽管它是在境外出版的,依然属于大陆主流意识形态下的“体制内写作”,因其思想内涵的“政治正确”,作者不知不觉使小说成为另一种“歌德派”作品,不但与当今大陆文学精品无法相比,甚至也未达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的天花板,更遑论遥追世界名著。作者最后在小说大团圆的结局中,用对西方思想家和鲁迅的讨论作为点睛之笔,但苍白无力,与整个小说的内涵相比像是两张皮,并不协调。

从文化发展史看,艺术最初产生于宗教,文化从宗教和特权阶层普及后,文学艺术包括学术研究最初并未专业化,纯属个人爱好,有感而作,并不囿于利益,如此才保持了文化创造的鲜活。因此,任何业余写作、民间艺术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其非功利(名或利)的原生态,如果失去这种原生态,或想兼顾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结果只能如这部夹生饭似的小说。

任何文学创作,作者的理想无非是向读者表达自己的人生体验及对世界的独特感悟,同时提供一种审美。而作者的感受与观念性的表达,无论自觉与否,都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才是作品之外的底层逻辑,是作者深层意识包括三观的所在。

由于作者自觉或不自觉的偏爱,小说男主作为作者及其观念和理想的外化,才貌双全,集中体现了作者的理想人格,近乎“完美”的高大全,小说不是在表现有血有肉的凡人而是心中的神(反而不如次要角色鲜活)。正因如此,在观念深处,男主并不是自以为有个性的异类,否则不会成为这种体制中的成功人士,小说中的主要角色也大都属于体制中人。而相形之下,作者身边不乏体制内外特立独行乃至失败的异类,他们并没有进入作者的笔下,是作者有意回避还是不敢认同?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小说男主的经历看似坎坷,但内在的逻辑仍是千百年来“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令人想到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只不过高是失败者,前者则赶上了社会发展的上升期且靠贵人相助(如人所言:当赶上了好风头,一只猪都能飞起来)而成功,其中个人的因素比重并不很高。对于任何时代的底层人,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要改善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借助体制、投靠体制无可厚非,但如果具有独立人格、自由思想,即使无力摆脱乃至挑战体制,做不到事后诸葛亮,至少做个事后臭皮匠,应当对体制和自己的人生有所反思,谦卑地忏悔,而不是仅仅只敢发几声怨妇似的牢骚,同时得便宜卖乖,心安理得地享受体制的特权,当作奋斗成功的标志。

作者应该明白,自秦制以来,华夏社会一路衰败失衡,形成强权与弱社会的二元结构,单调而僵硬的超稳定性结构不断循环,难以突破。其中要素之一是科举产生后,历代当政者逐步把精英纳入权力体制,包养控制,为其所用,由此形成官本位的传统;而对不肯被纳入体制的,除了消灭就是边缘化,绝不允许其独立而强,成为社会力量发育壮大的种子。由于权力的来源,加上体制法统的缺失,决定了小说男主的任何职务行为,从根本而言旨在为权力效劳,而不是为社会和民众服务,不过是历代官吏的缩影,是官僚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稍有不慎则身败名裂。正因如此,对体制最依赖最忠诚的就是来自底层的工具,他们以此光宗耀祖,人前显贵,知道自己位子的含金量,这个位子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恨,随时等候替补,所以他们格外珍惜自己的饭碗,格外卖命。

常识告诉我们,一个正常社会是民情与制度的平衡结合,靠民间社会的强大与丰富,靠多阶层参与的社会共治,所以,个人成功的途径是多样化的。但是,在男主所处的社会,他的“成功”可复制吗?他背后那些更多的“失败者”为何没有其它选择?当他利用权力帮助亲友时,是否还记得当初自己备受歧视的痛苦遭遇?是否想到那些无权无势底层人的无助?是否感到羞愧?一个社会如何才能恢复和培育社会生态,上下结合建立公平的规则,让更多的人在各个领域有自我实现的机会,而不是直接或间接地只能依附垄断所有资源的权力?体制不变,仅靠个人自律,所有体制人都能像男主那样全身而退吗?……质疑是觉醒和寻找出路的开始。将日常生活陌生化,保持距离地审视,防止麻木与同化,是创作者起码的素质,诚如鲁迅的诘问:“从来如此,便对么?”这也许是对作者的苛求,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局限,但这并不能成为每代人未能超越前人的借口。作为自称基督徒的体制精英尚且缺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自省忏悔精神,遑论无信仰的普罗大众。

从宏观和整体上讲,作为与新政权同时诞生的那一代及其后人(无论哪个阶层),与虽然动荡但相对自由环境中成长的民国人相比(即使比较小说作者与出生于民国的“两头真”老干部,无论思想还是勇气,高下立判),由于成长环境的先天贫瘠和生活腐蚀,无论外在命运还是内在精神,整体上是退化和失败的,精神底色高度同质化(包括当下的年轻人)。在小说中,时代背景是人物和情节的基础,而作者对时代的认知并无独特见解,与官方意识形态相一致,是身份的自我束缚?还是自觉地认可?我认为后者的因素更大,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因为他就是这个时代和体制的特殊受益者,否定了时代和体制就会引发自我否定。

一个族群精神和社会的丰富性与否,是互为因果的。即使是文革后所谓个人和社会的逆袭(作者那样的幸运在今天是更多还是更少了?这也是判断社会进步与否的指标),只不过得益于重复了几千年来时代变迁的无奈选择,是脆弱而短暂的。每当丧失自我更新能力的华夏面临危机,只能主动或被动地依靠从世界文明生态链比自己更高的地方输血。至今,由于沉重的历史包袱和现实的惰性,这个族群仍未向现代文明彻底谦卑,靠着传统的灰烬和外来的输血苟延残喘,现代化转型可能因对自身和世界的误判而选择倒退以致失败。作者写作出版期间的社会衰败,已证明所谓“中国模式”的失败,这部小说只能成为讽刺。所以,得施舍就膨胀的暴发户刚刚吃了几天饱饭,不但不值得骄傲,而且应当感恩和反思。

正是由于个体难以摆脱时代的逆流,才使少数觉醒者显得弥足珍贵,包括体制中人。正如圣经中象征堕落的峨摩拉和索多玛城,只要其中有几个义人(是信仰层面的因信称义,不是世俗层面的因行称义甚至因言称义),上帝也绝不将其毁灭。

二身心双重体制化

作为小说,应当表现人物精神的成长变化,尤其是作者应突破自我、超越时代,从高更广的视野,表达对人性的洞悉,对人间悲剧的省思。我们每个人都应扪心自问,人间的苦难和罪恶是否有自己的一份责任?这样才能对切身相关的体制及社会本质给予深刻的剖析与批判,但这些在这部小说中体现得远远不够,失于肤浅,甚至遗憾地缺失。即使表现男主置身官场的矛盾与冲突,依然没有突破清官奸臣宫斗的套路,而最后求助主持公道的不过是由皇上变成了领导,其中自然有这些领导与男主各种私人关系的作用(也是作者津津乐道的)。如此,是作者观念的局限?还是表达功力不够?抑或自我阉割了手中的笔?作者是否感到力所不逮写小说也是一种错乱?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议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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