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社会上的人都吃不饱,劳改队犯人的生活能好吗?犯人当中又有犯了错误的"犯人中的犯人",被关起来不劳动,还能让你享受跟一般犯人一样的待遇?于是便决定只给"三两八"吃。说来也奇怪,有人被关小号最长达一年多之久,竟然没有饿死!我本人在兴凯湖劳改农场就被关过好几个月也没有被饿死。这位发明"三两八"的法医真应该得"诺贝尔生物奖"!但这种长期饥饿的滋味可真难熬呵。上刑只是皮肉之苦,是短时间的,而这种饥饿却是长时间的。凡是1959年到1961年在北京劳改单位被关过小号的犯人,一提起"三两八"没有不害怕的。孙得高被关了三个月实在受不了啦,要求跟监狱长谈话,监狱长问他:"怎么样,孙得高,你想谈什么?你服不服?"他说;"报告监狱长(犯人跟干部谈话,前面必须加'报告'两个字,过去孙得高从来没喊过报告),我服了!在敌人的机枪面前我没有低过头,现在我饿怕了,我服了,我低头认罪。"监狱长笑了,把他放了出来,这回可真地成了皮包骨头了。后来孙得高也到了兴凯湖劳改农场并且跟我在一个中队。我们在一个中队呆了4年多,后来他被调走了。
02
大约在1958年8月份,我被调到了北京市通州监狱。通州监狱前后换了好几个名字,我被调去时叫"通县新生鞋厂",因为犯人以生产手工纳底的布鞋为主,另外还生产擦屁股用的豆纸(就是草纸,北京人叫豆纸,现在生活提高了,这种东西早就不见了),后来又改名为"新生造纸厂""新生小五金厂"等等。那时凡是带着"新生"两个字的单位都是监狱或劳改单位。
通州监狱有男犯人也有女犯人,男、女犯人分两个院关押。监狱共有纳(鞋)底、绱鞋、制帮、造纸四个车间,女犯都在纳底车间和绱鞋车间,男犯人多半在造纸车间,老弱病残在制帮车间。男、女犯人严禁互相串监,这条纪律非常严,如有违犯,轻者戴手铐脚镣关小号,重者加刑。女犯人干活的车间与男犯人干活的车间隔着一个很宽的院子,让你搞搞什么"眉目传情"之类活动也不可能。全监狱只有一个叫李文成的男犯人被允许到女车间去,因为他是个电工,不管哪个车间的电灯坏了他都要去修理。有一天正好是大礼拜休息,他到锅炉房去修线路,烧锅炉的是个女犯,两人在一张破床上搞起名堂来了,正搞着听到外面"咯登咯登"走路的声音,那个女犯人说:"坏了!管教来了!"吓得李文成光着屁股抱着衣服就钻了床底。这位女管教可能是闲得闷得慌了,找这位烧锅炉的女犯人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实际是闲聊,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李文成在床底下大气不敢出,憋坏了。说起这位女管教,她的形象大概跟《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差不多,满脸横肉,从来没见她笑过,非常厉害,犯人没有不怕她的。
这几个车间当中制帮车间和造纸车间是最脏的。制帮的过程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破布,用水洗洗,然后用糨糊一层层粘起来,最后粘上一层好布,凉干后做鞋邦用。那些破布上屎、尿、血迹等什么脏东西都有,因为这项劳动比较轻,因此多由一些老、弱、病、残的犯人来干。
造纸车间更脏,原料都是捡来的烂纸,里面擦屁股纸、妇女的月经纸都有,在一个大池子里用火碱水泡烂,再用清水洗洗,打成纸浆,犯人用抄纸的帘子一张张抄出来。我调进来登记完了(犯人每调换一个单位都要登记姓名、年龄、案由、家庭出身、文化程度等等,这是惯例),就分到造纸车间。一进车间我就想吐,这里完全是原始劳动,条件比起北京监狱来差得太多了。每个犯人都有劳动定额,完不成定额要受到惩罚,轻的批评教育,重的要关禁闭、记过,如果认为你是"消极怠工",会依"抗拒劳动"的罪名被加刑。另外还有管生产的干部和犯人质量检查员,如果检查到你的产品质量不合格,像上面写的一样,轻者批评教育,重者关禁闭、记过,如果经检查多次不合格,会依破坏生产的罪名被加刑。每年都召开犯人奖惩大会,在大会上每次都有犯人因"抗拒改造"、"破坏生产"的罪名被加刑的。也有受减刑的,这多半是那些家庭出身好、劳改期间能"积极靠拢政府"(即经常向干部打小报告)的刑事犯,"现反"受到减刑的几乎一个没有。
03
我来的当天就惹了一个大麻烦。犯人晚上睡觉的监号是上锁的,每晚都有值夜班的干部巡回检查。这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左右,监号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位管教干部拿着手电筒(其实监号里的电灯是不允许关的,主要是黑夜里怕犯人搞什么名堂)满屋里一照,问:"哪个是新来的犯人陈奉孝?"我马上从被窝里爬起来答道"报告管教,是我!"他命令:"穿上衣服出来!"我赶快穿好衣服出来,心想半夜三更叫我出来干什么呢?我刚来半天,又没犯什么错误,更不可能是调动,我一边走一边琢磨。
他把我领到管教科,我喊报告进去。像审判台一样,有一个看来是个头头样的干部(后来我知道他就是管教科的隋科长)在桌子后面坐着,桌子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他正看着。离桌子大约四、五米远的地方,地下放着一个小板凳,一看就知道是为我预备的,我朝小板凳走去,刚想坐下,他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陈奉孝!""犯什么罪?""现反。""什么文化程度?""大学文化程度。"他突然拿出手枪猛地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训我:"你登记表怎么填的?你是北京大学的右派,也是反革命集团'百花学社'的头子,你为什么填文盲?你态度极不老实,还想欺骗政府?!"我看他拿出枪来唬我,也有点火了,我说:"报告管教,我不就是把文化程度填错了吗?就算我故意,这点错误也判不了死刑吧?就是我真被判死刑,也要经法院,你也不敢随便拿枪打死我!你拿枪干什么?"我这么一讲不要紧,门外的武装人员立刻冲进来了,这位管教下令:"把他铐起来!"武装人员马上给我戴上背铐,他又下令:"给他砸上脚镣,打打他的反动气焰!"武装人员马上出去拿来一副大脚镣来就给我砸上了,然后就把我塞进了禁闭室。我心里琢磨"这个地方这么厉害!我刚来就给我个下马威,在草岚子提审过三十多次,可没对我这样过。"
我为什么填个"文盲"呢?因为反右以后,不仅在社会上知识分子受到歧视,在监狱里受的歧视更厉害,尤其是由右派升级为"反革命"的犯人,始终被看成是犯人中的犯人。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样登记并瞒不过管教人员,我是想瞒过同监犯人,因为登记表是犯人大组长拿来叫新来的犯人登记的。这回可好,偷鸡不着蚀把米,全监狱的犯人没有不知道我这个新来的犯人是北京大学"反革命集团"的头子了。刚一进来就被戴上铐镣关了禁闭,这家伙肯定是个"危险分子",被严管的对象了。
因为戴的是土铐子,一晚上我的两只手就被勒得肿得像个小馒头似的。第二天上午开饭时,扔给我一个小窝头叫我趴着啃,两只胳膊向后捭得像断了似地痛,哪里还顾得饿呢!还算不错,他们可能考虑我初次进监,没尝过这种滋味,先这么教训我一下,到了下午就给我摘下背铐,换成前铐。这是我第一次领教"合法的"刑罚的滋味。我又想起了在草岚子时的杨百万,他戴了一个多月的背铐,手腕子全都磨烂了,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04
1958年的夏天,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从工厂到农村,从机关到学校都掀起了一场大炼钢铁的高潮,监狱、劳改队也不例外。这倒把我给救了,因为那时要求人人都参加,这不仅是一场经济活动,而实际上成了一场政治运动,于是仅蹲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室就把我放出来参加了大炼钢铁的运动。女犯人坐在地上用锤子砸运来的破铜烂铁(其中有不少是从老百姓家里搜集来的尚能用的铁炊具),通州监狱里一天24小时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真是一首壮烈的交响乐。壮年的男犯人管来回运料,而我和另外一个犯人则守着一个用破砖头垒起来的土高炉,一连干了一个星期,累了就坐在地上打个盹。
尽管累得人困马乏,犯人们却很高兴。为什么呢?在大炼钢铁期间,吃饭不定量,可以敞开肚皮吃。由于长时间的饥饿,平时又吃不到多少油水,犯人肠胃的皮都薄了,一下让你随便吃,不少人就不知道饥饱了。头一天就撑坏了十几个人,这下可把犯人医务室给忙坏了,忙着给这十几个犯人灌硫酸铜水,让这些家伙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时间一长非出人命不可。其中有一名叫张典荣的犯人,一顿就吃了13个半窝窝头(每个大约有半斤左右),因为吃得太多了,疼得在地下打滚,把胃给撑破了,没有抢救过来,死了。表面上看是吃多了撑死的,实际上是饿死的。
第二天措施改变了,到开饭时,犯人去领窝窝头,政府干部在旁边看着,每人只给两个,个别大个子身强力壮的犯人给3个,这实际上都能吃饱。一个星期后,因为没有那么多原料了,大炼钢铁也就结束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定量,这下更觉得饿得慌,因为在这一个星期内,犯人的胃都给撑大了。
造纸车间有两个犯人大组长,一个叫李振福,一个叫韩荣。李振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牢头和打手,韩荣的罪名是"包庇反革命",人心眼还不坏。因为他家世代开纸坊,懂技术,所以也让他当大组长,管生产。有一天他偷偷对我说:"你怎么敢顶撞隋科长呢?要是他一枪把你打死了,说你抢他的枪,又没有证人,你不白死呵!"这是肺腑之言,我记住了,后来在二十多年的劳改当中,我跟管教干部顶起来的时候,都是当着许多犯人的面,我想,他再野蛮也不敢当着这么多犯人的面把我打死。
延伸阅读陈奉孝《梦断未名湖》目录
01.被捕前后
02.草岚子看守所
03.宣判
04.监狱
05.劳改队
06.兴凯湖农场
07.饥荒之年
08.文革纪事
09.三分场现反队
10.乌兰农场
11.二劳改
12.大兴安岭伐木场
13.乌兰农场二中队
14.平反
15.等待右派问题改正
16.不留尾巴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