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三四月的时候,干校所在的那个小山坳里,简直是美极了。山丘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和灌木丛,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把一片一片的山坡映红,称谓映山红,夹杂着白色的栀子花。走进了山林,香气袭人,沁人肺腑。我们干校的前面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春天的雨量充沛,跌宕处哗哗地流水声,发出悦耳的歌唱。小河蜿蜒曲折,转折处形成一个一个小水潭,小河两岸和水潭周围是青翠的水竹,和荆棘丛生的灌木,组成了屏障,这成了我们天然的浴场。这里有好几个小潭,最前面是一个男浴区,中间一个较大的水潭辟为女浴区,再后又是一个男区,前后保护了女浴区,不使外人进入。每天劳动之后,小河里传出欢声笑语。大人们谈天说唱,孩子们嬉戏欢叫,伴随着牛群归家的哞叫,远处拖拉机的轰鸣,衬着落日的晚霞,寂静的山坳里演奏着美妙和谐的田园交响乐。
凭良心说,这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如果没有烦心的政治斗争,没有假话空话的学习讨论,这样的生活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拿着全额的工资,带着家眷,从城市里躲避到这里休养来了。这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毛泽东也未曾想到的,本来要我们劳其筋骨,饿其肌肤,达到脱胎换骨的锻炼。结果是在这里享了福。什么锻炼改造,是使用国家和人民的钱,浪费折腾,上下一齐糊弄,做一点欺世盗名的花架子。其实我们在这里真没有吃多少苦,倒是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享受大自然之乐。但是我们并没有心旷神怡的心情。没有谁来念这个好,没有人感激这种“幸福”,没有人打心里愿意接受这些。这是在浪费国家的财富,浪费人民的血汗,也是浪费我们自己的生命,浪费宝贵的时间。
北大和清华的干校也在江西,在鄱阳湖边上的鲤鱼洲。他们可没有我们幸运,那里没有山清水秀,没有花香松涛。湖泊平原炎热潮湿不说,最糟糕的是水里有血吸虫。两校的教师干部,得上了血吸虫病的人真不少,而且是终身难愈的。这更是对人才的摧残。这样的锻炼和改造,不是把人往死里送?这个账算到谁的头上?
我在种菜班上种了一时期的菜。我们种菜当然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但是也要种一点,大约有二十多畦。种菜作业主要是浇水和施肥。我从来没有挑过担子,种菜每天都需要挑水和挑粪。我一点一点地练习着挑担子,开始肩肿胳臂酸,慢慢地练得适应了,满满的两桶水,也可以挑着走几百米。我们天天都要从厕所大粪坑里舀粪,走在田埂小路上,把粪挑到菜地。然后又从小河里挑水,粪桶里兑上水泼向菜地。泼粪时有时迎着风向,弄得满脸粪水甚至溅到嘴里,粪水不仅臭味难当,还又苦又咸简直不是滋味。开始时恶心的不得了,时间一长,也没觉得脏了,也许这就算是被改造过来了。的确就是为了改造,收获的一点菜送到食堂,也只能是一点搭配,食堂做菜基本还是靠买来的。种菜也倒没有觉得什么苦累,我们地质学院的知识分子没有多少娇气,干什么也不怵头,没有干不了的。原本改造就是带有惩罚的含义,偏偏这些人满不在乎,对这些人又能改造些什么呢?
七月份早稻成熟开镰收割,一方面要抢收,抓紧脱粒、晒干、风选,然后装袋过秤入库;另一方面要抢种,赶紧翻土犁田、放水耙平,把晚稻秧苗及时插到田里。这就是最忙的双抢季节。这时候真是不分白天黑夜,在田地上、在打谷场里忙收忙种。连队组织女同志不时向作业地点送水,送绿豆汤,食堂也加餐做夜宵,供应干活的劳力。南方此时正是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一天的紧张战斗,全仗着在小河里洗浴汗水,驱散热气,解除疲劳。这时候劳动之余,在小河清凉的水里一泡,才感到无比地放松和惬意。黑夜还需要打着手电筒,拿着棍子打草惊蛇,到小河里去洗澡。一个月下来,人们一个一个皮肤黝黑发亮,超过当地农民。南方农民干活并不赤背光膀子,这是北方人的习惯,农民们看到也感到新鲜。我们和当地农民鲜明的对比,一眼就区别开来了。
双抢最忙碌的时候,接到北京徐宏勤家里来的电报,说她母亲摔了,腿部骨折住院,她赶紧请假带着两个孩子回京。我也请了一天假,坐船到樟树,把他们送上了火车。我应该跟着送到上海,再转车到北京,但正是大忙时节,没有办法,只好托上海的同学帮忙买票转车。她到了北京照顾,妈妈病情好转。原本说好了再回到干校,这时候她看到北京许多单位,正在大抓“516”。她一想我一定不会脱掉干系,就决定不再回来了。回到他们学校和校长一说,就留下回学校上班了。
幸亏她这样决定了,果真是那样。9月份之后,干校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成了干校的中心工作。我自然是重点被清查的对象,《东方红报》编辑的身份,被当作是“516”,那是绝对没跑的。我也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在清查到我头上之前,我赶紧利用了一个星期天,把徐宏勤和孩子们的东西,托运回到北京。不久以后,我也就失去了自由,被所谓的隔离审查,实际上就是被看管了起来,没完没了地责令写材料,交待问题。在我之前,已经拿下了好几个重点的“516”分子了。
1970年前多半年,先是忙于基本建设,又是忙于农业生产。直到秋收大忙之后,干校的中心工作就是清查“516”,几乎是用了一年的时间,到1971年10月,都是搞的这一项政治斗争。那真是战果累累,地质学院的教师干部三分之一的人,被打成“516”。1971年没有了基本建设,农业生产也已是轻车熟路,所以那些执行上级命令者,就全力以赴地抓“516”。越抓越多,抓人的那些人,不少自己最后也成了“516”。我被关了四个多月,从70年10月到71年2月,交待了他们所想要的所谓“516问题”,把我放了出来,恢复了人身自由,回到了连里参加农业生产劳动。
那真是没有多少事好干。我们二十多人管理了一片十几亩的麦田,锄锄草、松松土,麦穗长出来之后,人们轮流地到田间轰鸟。那是一长条的山坡地,农村生产队闲弃的土地,无法种稻,我们反正人多就试着播种了小麦,起一点看管的作用。一块孤零零的狭长麦田,左面是河,右面是山林。麦子出穗之后,成了众鸟之的,我们不能不在田边四周设人轰鸟,否则颗粒无收。难怪农民放弃这块田。对我们来说,收多收少都是无所谓的,不能让我们闲呆着。我们只能采取人力轰鸟的笨办法,从清晨天麻麻亮到晚上擦黑,都派人轮流值守。坚持了个把月和鸟战斗,直到割完麦运回场地。就是这样还是让鸟连吃带祸害损失了不少。
尽管清查“516”如火如荼,表面很紧张,但是人们似乎并没有把这个当作多大的政治斗争,不像过去搞反右那样。抓出来的“516”就好像没事似的,照样都是嘻嘻哈哈。宿舍里最热闹的就是抬杠。说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反对的说,应该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为魔代表的是造反的,道是玉皇大帝。争辩者反驳:道是如来佛,孙猴子翻不过如来佛的手心。又有人反驳,如来不是道,道是如来的下属,可以翻过来,如来是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又有人争辩说没有绝对权威,魔是人民群众,权威也能打倒。“哈哈!‘516’就是要造反……”。激烈的争辩,让搞政治的老师感到要出格,赶忙岔开问道:不管魔和道谁大谁小,到底什么是魔?魔和鬼有什么区别?众嘴纷纷:“魔就是鬼,魔鬼魔鬼嘛!”“魔是鬼头,要不鬼怎么叫小鬼。”“魔比鬼有本事,道行深。”“那么,魔就是经过深造了的鬼。”“不对,不用上学,魔是鬼中杰出者,打拼出来的。”“不,他是不择手段,踩着别的鬼爬上来的。”有一人突然语出惊人;“你们看魔字怎么写,魔就是长了麻子的鬼!”大家轰然大笑,一场抬杠也就收场了。仔细想想也很有意思,这种调侃和起哄,不也是一种深层的对劳动改造的满不在乎么?似乎还有点影射什么。
1971年9月份,我被批准回京探亲一个月。回到学校,看到四处冷冷清清,学校留守看摊的没有多少人。我也没住在校内,徐宏勤回到小学之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大单位里,借了一间平房住。我休假还不到一个月,干校就来电报催我回去,说传达重要文件,参加学习讨论。回到干校之后,传达林彪叛逃的“913”事件,的确令人震惊。我感到惊愕的是,抓“516”要我们交代的重点,就是反“中央文革”、反江青、反林彪。党章上定下的接班人,毛泽东的亲密战友,成了十恶不赦的敌人,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学习文件,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成了我们干校的主要任务,清查“516”早就扔到了一边去了。
1970年,地质学院决定外迁到湖北,湖北省选址在荆州。1971年北京派出的军宣队,也要换成湖北派出的军宣队。原来北京的军宣队是空军政治学院的,本身绝大多数也是知识分子或准知识分子,只是林彪一套的“三忠于四无限”贯彻执行得特别好,多数是政治指导员出身,能说会道(“913”之后他们的下场极惨)。相比之下,荆州军分区派出的军宣队,都是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不高的大兵出身,他们对大学里的知识分子根本玩儿不转。军宣队的领导于是决定,把“五七干校”搬回湖北,便于管理。1972年过年过后,我们就忙于准备搬家。他们也不考虑经济损失,不考虑搬迁的复杂性,硬是要搬家。结果是折腾得刚刚在湖北沙洋落脚,形势发生变化,军宣队指挥不灵了,一个一个灰溜溜地溜走了。
湖北沙洋原是公安部所属全国最大的劳改农场之一,文化大革命后认为不安全,撤销迁到更远的大西北了。方圆几十里的农场,安置了北京湖北几十个单位的“五七干校”。我是第一批打前站到达沙洋的人员之一,我们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安置全部人员的住宿。在这里只能是搭建临时的窝棚,不能再像江西那样建设半永久性的平房。又是花了不少的钱。购买了毛竹、苇席,搭成了圆拱形苇棚,上面再糊上泥,实际就是当地放鸭子人住的棚子,称为鸭棚。我们刚去的时候已是是初夏,盛夏棚子里是40度以上的高温,人们只能在外边用雨布塑料布扯起凉棚休息。夜晚午后再回到棚内睡觉。
我在沙洋干校基本上没有住在农场,我被派在沙洋镇上舒服地住在镇招待所里,接待从江西到武汉,再坐船到沙洋的人员和行李物资。江西过来的人员分成了数批,多数人坐汽车到干校农场,也有少数的坐船过来,下船后用卡车送到干校农场。大宗的行李是从火车货运到武汉,包驳船运到沙洋,我再找马车拉到农场。我驻守在沙洋镇差不多有两个月,完成了全部的物资和行李的转运工作,回到了干校农场。这时候派来的军宣队已经悄悄地撤走了,干校归在迁到江陵的地质学院校部直接领导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八月份我申请回京探亲。到了10月,我写信问干校,说我要回去,他们回信叫我别回去了,这里的人都要回北京,那里没法过冬。我的东西他们会给我运回来的。干校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没有结业式,没有鉴定,没有任何说法,作鸟兽散。我想,所有的上千个“五七干校”大概都是如此。至今,官方文件从来也未提起这个劳民伤财的“五七干校”。连公开的文艺作品,也没有涉及过这个题材,看来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伟大创举——五七干校,将来有谁来书写这一笔呢?
现在有时候,我们退休了的人碰到了一起聊天,其中有些去过干校的人,开玩笑地说:我们是经过干校学习深造的,我们比你们(指没去过干校的人)学历高,我们是“高材生”,说起来有些调侃。抛开政治的层面,政治的纠缠,那段生活还真是令人怀念的。
《记忆》2016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