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车轮只顾向前。回望后视镜里的2023年,是不少我们熟悉的公司,逐渐消失的一年。
燃料耗光,新消费热闹时攒起来的局,骤然散场。虎头局从最贵的商场撤柜,钟薛高被便利店的冰箱清退。精致让位于实用,梵音瑜伽和花加褪去梦幻色彩后,被一堆债主狂追。
低价战争四起,性价比称王,跟不上变化就会遭殃。高端餐饮接连倒闭,“女装第一股”破产重整,家乐福、国美曾经风光,如今却被赶出零售战场。
当坚固不再,清晰变成迷茫,人们开始更加重视确定性。楼盘烂尾,买房人被恒大、融创们伤透了心;早教机构跑路,老师、家长们更加小心。
更多的钱,流向了看上去更有未来的地方,芯片、AI、新能源,一个比一个卷。但收缩的资本也学会了谨慎,无论是炙手可热的初创企业,还是鼎力栽培的大厂骄子,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失去光环。
撤掉的点心,滞销的雪糕
虎头局倒闭、欠薪的传闻甚嚣尘上时,很多去商场排过队的年轻人才意识到,这家公司不行了。
在那之前,高峰期排队一两个小时再寻常不过。店员说,“做出来多少东西,就能卖出去多少”。那些精致包装的新中式点心,和店里流行复古风的霓虹灯一起,被拍照上传到社交网络,成为最新潮的打卡内容。
事实证明,一家公司出现危机,表面的精致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不管它曾经有多么重要。
2022年年中,虎头局上海一家门店的展示柜坏了,点心上方的灯带,再也没亮过。店长催装修公司来维修,催了两个月都没动静。对方的回复是,虎头局连店铺装修款都没结完。
保持精致,一度备受重视。门店国潮风的装修,比点心的口味更快出圈。而选址也得有排面,据创始人、CEO胡亭说,虎头局入驻的地方,“绝大部分为核心城市的核心商业体”。
撑起精致的,是高昂的价格。有报道提到,虎头局单个门店的造价超过行业平均,每平方米一度以9600元为目标,有开在北京的店,初期投入达到200万。
公司运转良好时,这些都是小钱。2019年,虎头局开出首家门店,2021年,就宣布了5000万美元的A轮融资。虎头局紧扯船帆,驶出长沙、冲向上海,决心去全国开出更多的店。
但到了紧急时刻,钱再多也得省着花。据晚点LatePost,上海门店因管控停业时,虎头局的主要投资方红杉资本多次和胡亭沟通,希望公司不要再开新店,总部员工数砍到30余人。胡亭不想变得这么悲观,继续在成都、重庆、杭州,开出十多家新门店。
结果,这些门店在为公司赚到钱之前,就变成了等待被砍掉的包袱。很多门店刚装修完毕,没开张就直接关张。
再传出消息,已经是今年4月,员工、供应商在网上维权、讨债,这个风光一时的明星消费公司迎来了更全面的崩盘。虎头局连带着它被精致包装的门店和点心,撤出了高端商场的铺位、柜台。
2023年5月6日,广州,线上线下渠道均暂停营业的虎头局渣打饼行。图/视觉中国
整个2023年,曾经与虎头局站在一起的消费者和投资人,都换了一副面孔。愿意为精致点心排队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更热衷讨论的话题是如何存钱,以及如何节省花销。资本市场里的那股风也停下来了,曾经快跑入局的投资人,“新消费看都不看”。
最初乘风而起,往打造高端品牌努力的一批公司,真切地品尝到坠入下沉通道的苦涩。
2022年卷入“雪糕刺客”风波时,钟薛高周身尚且裹着一层坚硬的壳子,帮助它对抗外界的种种质疑。到了2023年,这层壳子也被现实戳破。据媒体报道,从今年三四月开始,钟薛高多次裁员,员工数量急剧下降,总部所在的上海东方渔人码头写字楼,从租下两三层变成只剩下一层。被裁员工的补偿款和合作方的账款,都被拖欠,社交平台上钟薛高的官方账号的下面,满是“林盛还钱”的呼告。
在此之前,创始人林盛的名字,总和钟薛高那些高价产品一起出现。比如他在2018年力推的一款限量售卖、价格高达66元的“厄瓜多尔粉钻”雪糕。又比如另外一款售价160元一盒的“杏余年”,得像爱马仕一样配货,搭配其他冰淇淋产品才可以拥有。
在林盛的设想里,钟薛高必须要从网红崛起为真正的高端冰品品牌,而崛起的条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新一代消费者的崛起”。年轻消费者们没有让他失望。成立16个月,钟薛高营收就破了亿,之后每年的营业额保持300%的速度增长。林盛自称,从2018到2022年,只用了4年时间,钟薛高已经是中国冰激凌雪糕赛道规模第五大的公司。
对新消费品牌来说,那段日子是玫瑰色的。投资人踏破了门槛,一级市场的钱滚滚而来,年轻人的消费力更像是烧不尽的柴火,作为燃料把品牌们带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最开始,钟薛高的生意都在线上,卖的是服务和稀缺性,顺丰冷链到家,打开来还有干冰冒着烟,谁都觉得高端。但扩张的念头被点燃后,这个品牌标志性的瓦片状雪糕,挤进了便利店和夫妻店的冰柜,打碎了氛围感和品牌溢价的同时,也给“雪糕刺客”的名头埋下了雷。
等到今年夏天,整个冰品市场进一步下沉,钟薛高也被拽到谷底。哪怕主动放下身段,推出单支定价3.5元的子品牌Sa'Saa,依然没能止住颓势。年轻人们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更便宜的冰棍,或者干脆戒掉糖分、奔向无糖茶,哪怕钟薛高和“爆款大促销”几个大字摆在一起,原价十几块的雪糕降为几块钱,也卖不动了,被夫妻店和便利店的冰柜清了出去。
钟薛高一度是新消费赛道的创业明星,却在扩张途中跌落谷底。图/视觉中国
中产鲜花,凋零一地
钟薛高用干冰营造出的氛围感,最初只有财力颇丰的中产会买单。这批消费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一度滋养了不少创业者和他们的公司。而今年,随着中产的“滑落”,美好生活的幻梦也露出了另一面。
过往每一天,梵音瑜伽馆都会出现一束鲜花。这束花是精心搭配的,与时令相关,春天是一束盛开的白玉兰,夏天则是一朵荷花与一枝树根,颇有禅意地立在窗边。
窗外,是大城市的CBD,寸土寸金;窗内,空间宽敞,有专业的器材和老师。除了鲜花,休息区的茶几上,还有随季节变换的花茶与零食。来到这里的人,有年薪百万的律师、金融从业者、大厂高管——典型的中产阶层。在喧嚣的、分秒必争的快节奏生活里,有这么一处静谧的地方供他们屏蔽工作,独处休闲,就像是一个短暂的幻梦。
鲜花提供的一切,当然需要钱来买。如果没有会员折扣,梵音瑜伽的一次课在700到800元左右,人称“瑜伽界爱马仕”。但几乎每一个会员都觉得:“它值得这些钱。”
和梵音瑜伽一样,鲜花电商花加瞄上的也是中产。2014年刚成立时,花加的第一批用户是来自银行、互联网公司的高管。中产阶层,愿意为美好的生活体验买单,而为了达到这一点,花加也不吝精力追求细节,比如花盒里绝对不允许出现塑料,因为会破坏鲜花的美好,也不环保,而是用成本更高的木头支撑杆代替卡扣,保证花材不会上下移动。
不管是梵音瑜伽还是花加,都跟着中产群体的薪资一起成长起来。花加在2015年销售额1500万元,2016年增长了十倍达到3.2亿,到了2017年,这个数字变成8亿。而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梵音瑜伽屹立了近21年,在全国开出了82家直营门店。
谁都没有想到,这束给足了中产情绪价值的鲜花,会在今年凋零一地。
今年2月,梵音瑜伽宣布关闭全国的门店。创始人饶秋玉称,梵音倒下的主要原因是疫情和大众消费力,“经常被要求闭馆,闭馆时没有收入,但是房租和基础工资还不能少……同时疫情对大众消费能力的影响,影响我们的业绩,造成亏损”。
梵音瑜伽在杭州的门店大门紧闭。图/视觉中国
国内的中产群体,很大一部分来自那些风口行业。钱从投资机构流向风口,大量创业公司、新的巨头涌现,互相抢夺人才、抬高薪资,给普通人阶层跃迁的机会。从前是互联网、房地产、金融,后来是教培、游戏,如今是新能源、芯片、AI。这几年,风口落下,行业震荡,年龄在35至45岁之间的中产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房贷、孩子上学、老人养老三座大山压在身上,中产们首先缩减的就是关于美好生活方式的开支。今年,曾经火爆的轻奢成了一个伪概念,有人后悔买了轻奢品牌的包,“就像看到一笔无法被兑现的钱”。为中国中产打造的会员超市,罕见地打起了价格战,盒马推出“移山价”,直接对标山姆,之后还全线降价,所有的线下门店都改成奥莱店。
变化的环境,格外考验经营者的战略决策、经营管理。有梵音瑜伽的员工说,饶校长拥有强大自信与能量,她的许多想法“很超前”,多年前就引进普拉提、孕产瑜伽等课程,将瑜伽运动往更大众的方向推行,但这种人格的反面也可能是自负、骄傲,“有少数项目成功了,但大多数项目都死了”。做骨雕隆鼻,开素食餐厅,卖隆胸内衣……这些“乱七八糟”却又紧紧围绕着中产打量的想法,饶秋玉都曾在公司资金最紧张的时候坚持推行,最后“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而在疫情时期,梵音瑜伽仍然狂飙式地扩张了三十多家门店,全国门店扩张到了八十多家,但饶秋玉身边没有一个专业的团队帮她经营。创始人混乱的决策、疫情冲击、盲目扩张和消费群体大幅缩减,共同将梵音瑜伽推至绝境。
花加为中产捧出的鲜花,也面临着缺水干枯的考验。创始人王珂说,早几年,花加的受众画像是26岁左右的女性,一度在向年轻化发展。但到了近两年,平均年龄增加,核心人群越来越集中。到了后期,有80%的收入,都来自于10%的人群。王珂认为,“消费最高和最低的用户变化不大,但中间层级在逐渐消失。”
在大平台都盯上鲜花这门垂直生意、竞争加剧,以及疫情冲击的多重作用下,花加现金流也接近断裂,今年9月宣布停业整顿。
当下花加,无限接近于“失败者”。账上最后的几百万现金被冻结,用户、供应商和员工都找上门来讨薪、讨债。作为法人的王柯,收到了好几条限制消费令,支付宝、微信账户里仅剩的零钱都不能用了——和每日人物见面的那个中午,他点不了外卖,只能拜托公司仍在职的员工打包带回两份炒面。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直到2017年中旬,我们的规模是大于拼多多的”,王柯说,当时,他看不懂拼多多的逻辑:一斤水果9块9,一旦价格上涨,或者恢复正常价格,用户还能留下吗?他没有想到,几年后,不论是拼多多的水果,还是瑞幸的咖啡,价格可以一直保持在9块9。
上海基金小镇Flowerplus花加。图/视觉中国
附近的“时代眼泪”
王柯看不懂的低价战争,在这一年刷足了存在感。从618到双11,“全网最低价”战役全面开打,京东和淘宝天猫两大电商巨头,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要在消费复苏的这一年,夺回主动权。
但阶段性的胜利者,不是它们,而是缠斗了多年的对手拼多多。低价大战初步分出了胜负——11月底,拼多多市值超过阿里,相当于四个半京东。
一个全面追求低价的时代已经到来。线上巨头还不是最落寞的,它们至少还在牌桌上,更早时候称霸线下零售的玩家,却已经黯然出局。
1995年,第一家家乐福在中国开业时,就用开阔的空间、上万种商品,有别于小卖部和杂货铺大卖场风格吸引了第一批中产。那里可以买到进口零食、别的超市都没有的东西,比如烤鸭、法棍面包,还有标着各色国旗的进口货。
家乐福不只是一家超市,更代表着一种中产的生活方式,人们知道,靠谱的大公司、单位会在过节时发家乐福的购物卡。家乐福甚至能带动周围的房价,人们租房、买房,都愿意靠近家乐福。最好的时候,家乐福在全国开出了数百家门店,经营一片红火。一位家乐福中国区高管回忆:“每天收市时,货架全是空的,供应商连夜送货都不能保证第二天货架重新满上。”
但在2018年的前后,家乐福开始受到线上电商的冲击,很长时间内都没反应过来,销售额不断下滑,当年负债达到138亿元。命运的变化就发生在一年后,苏宁易购豪掷48亿,收购家乐福中国80%的股权。
本以为会是强强联手,但苏宁也趟进了泥坑。有员工发现,苏宁接手家乐福以后,“销售活动不会搞,价格不会定,人员管理一团糟”。苏宁不仅没能挽救家乐福,有时还需要家乐福的反哺。从资金出现问题到供应链崩盘,再到员工讨薪,家乐福在今年走向了穷途末路。
北京家乐福四元桥店大多货架已空,顾客购物卡使用受限无处维权。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