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始人宗庆后去世16个月后,饮料巨头娃哈哈发生大地震。
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现任董事长和总经理、被外界视为宗庆后“独女”的宗馥莉,被三名自称“同父异母的弟妹”在香港和杭州的法院起诉,宗氏家族关系网浮出水面。
宗庆后生前一直以“一妻一女一布鞋”的朴素形象示人,但是在2025年7月,这个“布鞋首富”的故事轰然倒塌。而这三名原告的母亲是娃哈哈前高管杜建英,她在娃哈哈工作长达17年,曾任娃哈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等职务。
三名美国籍非婚生子女、巨额离岸信托资产、海外豪宅、娃哈哈集团29.4%的股权,让2024年高呼支持“民族品牌娃哈哈”、为“布鞋首富”离世而落泪的人哑然。宗氏继承案件的走向直接关乎娃哈哈的股权和控制权归属,关系到娃哈哈这架层层咬合的商业机器如何运转。
在这些诉讼浮出水面之前,双方多年来已各自布局,把利益放进自己所掌握的商业体系里。
这两股力量之外,还有两大变量——第一大股东国资、第三大股东职工持股会。前者尚未发声,后者情况不明。它们目前都处于隐身状态,但海面下并不平静,随时可能影响娃哈哈的走向。
2024年娃哈哈交棒到第二代时,社会注视着宗馥莉,期待这位“娃哈哈公主”能答好这道题。未料,娃哈哈接班问题的复杂程度超乎外界想象。究竟是第一代出题出得太难,还是第二代答题答得另类?
改革开放47年,民营企业迎来接班潮,娃哈哈的继承危机更具借鉴意义,发人深省。
三名自称宗庆后非婚生子女的起诉,捅破娃哈哈创始人家族公开的秘密。家庭财产与公司资产纵横交错,继承之战今日才上演,各方布局却早已开始。
宗氏财产四大纠纷
7月11日,娃哈哈董事长宗馥莉被爆出因资产纠纷在香港被起诉,三位原告宗继昌(Jacky Zong)、宗婕莉(Jessie Zong)和宗继盛(Jerry Zong)自称宗馥莉“同父异母的弟妹”,争议资产为21亿美元的离岸信托。
与此同时,三人发起的另一场诉讼正在杭州法院进行,要求平等继承宗庆后持有的娃哈哈集团29.4%股权。目前这一部分股权掌握在宗馥莉手中。
《财经》梳理两起诉讼所牵引出的财产纠纷主要在于四个部分:信托资产、海外资产归属、股权继承、公司控制权。
其一,产生纠纷的信托资产涉及21亿美元(约150亿元人民币)。原告宗继昌等三人的律师称,宗庆后曾要求其下属为宗继昌等三名子女在香港汇丰银行设立离岸信托,每人的信托受益权为7亿美元。
信托设立于2003年,期间不断有娃哈哈集团的分红注入,截至2024年初账户余额18亿美元。但是,2024年5月这笔资金中有108.5万美元被转出,原告因此质疑被告宗馥莉转移资产,并要求冻结该账户中的18亿美元。
8月1日下午4点,香港高等法院对宗氏财产纠纷案进行聆讯,批准资产保全令(Preservation Order),禁止宗馥莉等被告提取或抵押汇丰账户的资产。然而这并不是终点,真正的大战很可能将在杭州中院上演。
其二,豪宅等海外资产归属问题。根据财新和美国杂志《Robb Report》等媒体报道,宗庆后家族在中国香港和美国洛杉矶等地拥有多处豪宅,其中中国香港房产市值2.5亿港元。目前,三名原告的母亲杜建英已经以“资产代管人”身份申请冻结美国豪宅资产,主张作为子女监护人的管理权。美国法院已裁定临时冻结,但中美之间无司法协助条约,执行面临障碍。
其三,股权继承权纠纷。娃哈哈集团的股权分为三部分:大股东为杭州上城区文商旅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持有46%股份;宗庆后生前持有29.4%股份,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基层工会联合委员会(职工持股会)持有24.6%股份。
2024年8月底,宗庆后去世半年后,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发生工商变更,宗馥莉接手了父亲宗庆后所持的股份,同时出任娃哈哈法定代表人、董事长、总经理。
在此次诉讼中,宗继昌、宗婕莉、宗继盛主张对29.4%娃哈哈集团股权的平等继承权。原告方提交了宗继昌的出生证明,父亲栏为宗庆后,并申请DNA鉴定,结果预计在2025年9月公布。若亲子关系成立,依据《民法典》第1071条,非婚生子女可主张平等继承权。
不过,据财新披露的宗庆后遗嘱,宗庆后指定其持有的杭州娃哈哈集团有限公司的股权及收益在其死亡后由宗馥莉继承,为宗馥莉个人财产,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经查询公证行政系统和行业管理系统及所有继承人确认,上述遗嘱为宗庆后生前所立的针对上述财产的最后一份有效遗嘱。
根据宗馥莉向杭州市东方公证处提供的材料,她目前是香港身份,而宗庆后生前并未与宗馥莉母亲施幼珍离婚。
其四,公司控制权争夺。从2024年宗庆后去世之后,宗馥莉对娃哈哈系开展了一系列整合行动,包括关停工厂、要求人员转签她所控制的宏胜系等。调整过后,娃哈哈产销等核心资源大幅向宏胜系倾斜,这场产能转移也被内部视为对杜建英势力的精准打击。
宏胜饮料集团有限公司位于杭州萧山的总部。摄影:杨立赟
杜建英则通过其控制的三捷投资集团对宗馥莉予以反制。据凤凰网《风暴眼》引述娃哈哈老员工称,杜建英已表露接手杭州上城区文商旅集团所持娃哈哈集团46%国有股份的意向。
公司实际控制权的另一个砝码在于持有娃哈哈集团24.6%股权的职工持股会。
娃哈哈从1999年成立了职工持股会,开始推行员工持股。普通员工可以1元/股的价格购买5000股到2万股。当时,有近2000名正式职工持有娃哈哈集团24.6%的股份。
按照职工持股会章程,正式职工入职满一年就能持股。到2003年,娃哈哈几乎实现了“全员持股”。娃哈哈员工持股的分红率达到80%,据很多员工反馈,分红成为重要的收入来源。
2018年,针对员工持股的情况,在宗庆后的主持下,娃哈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股权回购。员工股以3倍价格被职工持股会全部回购,回购对价为“2元溢价+1元股本价”。当时,1万多名娃哈哈员工手里的持股凭证被悉数收回,并由此转为“干股”。员工虽然不再持有股份,但可继续享受这些股份的分红权益,“股权收益”变成了“绩效奖励”。
虽然工商登记显示目前娃哈哈集团24.6%归于职工持股会,但多名娃哈哈在职员工和离职员工告诉《财经》,2018年娃哈哈进行股权回购后,“职工持股会里没有任何一个职工了,只有宗庆后一个人。他去世之后,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工会是什么情况”。
对此,娃哈哈集团、杭州市上城区文商旅均没有回复《财经》的相关问询。
在上述四大纷争的背后,是宗氏巨额财富以及娃哈哈体系内上百家大大小小的公司主体。错综复杂的公司网络连接起娃哈哈“供、产、销、运、研”的完整链路,并在持续的运转中创造出一年几百亿元规模的营收。
在7月17日,事件发酵近一周后,杭州市上城区财政局称已经成立专班在介入处理娃哈哈遗产纠纷事宜。
这一年,“搬空”娃哈哈?
宗馥莉成为新的权力中心之后,娃哈哈集团“去娃哈哈化”的趋势逐渐明朗。
2024年2月底宗庆后去世,从当年3月起,娃哈哈集团资源全面导入宏胜集团。从销售团队开始,各部门员工被要求改签合同至宏胜,并取消干股分红。这引发了员工的强烈反弹并成立维权委员会。
目前,娃哈哈集团员工与宏胜员工几乎都在杭州萧山的宏胜饮料集团总部工作。娃哈哈在杭州的清泰街老楼、景芳基地几乎清空,在萧山建设四路新建的娃哈哈大楼也人去楼空。
张成(化名)是娃哈哈的一位中层管理人员,目前人事关系还在娃哈哈集团。他告诉《财经》,像他这样没有转签到宏胜,还把合同留在娃哈哈的员工,已经被边缘化。
在宗馥莉接任娃哈哈总裁之前,她所主导的宏胜系是一个拥有娃哈哈三分之一产能的生产集群。在娃哈哈“供、产、销、运、研”的完整链路里,宏胜只有“产”的功能,原料供给、销售等均不在其控制范围内。“我们内部比喻它是一个‘生产车间’。”张成说道。
宗庆后去世,宗馥莉开始进行“小鱼吃大鱼”式的改革。
“在她的职能部门里面,没有这样的人才储备(指满足公司全链路运转的人才体系和部门建设),她怎么办?就要求有些人和业务要转签过去。”张成说,销售端是宗馥莉的首要转移对象。
娃哈哈集团营销中心的一名副总最早转签至宏胜,任宏胜营销公司总经理。2024年7月至8月,营销中心各个区域的大区经理开始转签,山东大区经理、黑龙江大区经理、上海大区经理等全部由集团转签至宏胜。到2024年底,从上层营销总监到基层业务员,娃哈哈的整个销售队伍逐渐被转至宏胜。“整个娃哈哈集团就没有销售队伍了。”张成说。
已经从娃哈哈离职的负责区县一级的销售人员王鹏(化名)表示,人员转签是从上至下的,先是省级经理,然后是区域经理,像他这样的区块经理直到2024年底才开始被要求转签。但是他拒绝了。
多名娃哈哈员工告诉《财经》,他们在娃哈哈集团的收入构成包括月工资、年底分红、年终奖,如果转签到宏胜,就要接受年薪制,整体收入会下降20%-50%不等,意味着以后再无“干股分红”,娃哈哈的员工持股将真正成为过去。张成发现,转签合同中,还写有“和娃哈哈集团所有的经济往来已经结清”一类的条款。
但是拒绝转签,坚持留在娃哈哈集团的员工,等待他们的命运是被边缘化。
王鹏表示,拒绝去宏胜后,他被以未完成业绩为由调岗为铺货员,月收入由18000元骤降至2000多元,实际到手只有200多元。向各级领导反映无果后,王鹏于2025年2月底被迫离职。他离职后提起劳动仲裁,在纸面上赢得36万元的赔偿,但这笔钱他至今没有拿到手。
张成告诉《财经》,到2024年12月底,其他职能部门的人也开始被要求转签,比如财务团队、人力资源团队、BP团队(业务合作伙伴)、前端服务人员和售后人员等。据他称,转签是“硬性”的,公司突然口头通知,也没有公布具体的操办流程,人力、法务都未参与,而是部门长直接拿出转签合同和年薪制合同要求员工签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