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江用《元朗黑夜》的记录,诠释了在黑暗时代,那种依然坚持、真正勇敢的香港精神。
作者:浮蝉
中国民间档案20250721
六年前此时,也就是2019年7月21日,香港因《逃犯条例》修订而引发的大规模社会运动——“反送中”运动已进入第二个月。当天夜里以及次日凌晨,有数百身着白衣的人持武器在港铁元朗站内和周围,袭击普通市民。这充满暴力与血腥的一夜,让很多香港人猛然惊醒:这是要进入历史的一天——是日过后,自由的香港已危在旦夕。
柳俊江就是这样一位忧心忡忡的香港人。他也是“七二一”当晚元朗袭击事件的受害者之一。身为曾经的记者,柳俊江的著作《元朗黑夜——我的记忆和众人的记忆》(以下简称《元朗黑夜》),迄今为止,是为数不多的对“七二一”恐怖记忆较为全面的文字梳理。
1981年出生的柳俊江,年轻时即投身香港新闻界,被人称为“柳爷”。他与2002年至2010年期间,担任TVB(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记者和主播,曾驻北京和广州,采访报道过中国内地多起重大新闻。汶川大地震后,柳俊江和香港的记者同事们徒步两天,成为第一批进入震中映秀镇的境外记者。“七二一”遇袭后,柳俊江重拾记者的老本行,走访了四十多位亲历者,记录“众人的记忆”,同时为读者讲述自己的遭遇,即“我的记忆”,写成这部历史的见证——《元朗黑夜》。
记者本行:还原“七二一”元朗袭击的来龙去脉
《元朗黑夜》中记录的“七二一”元朗袭击的事实,很多已被事发过程中人们的手机镜头记录。柳俊江本人作为亲历者,加上对多名目击者的核实考证,则进一步还原了“七二一”的来龙去脉。
2019年7月21日,当数十万香港市民在港岛、九龙等多地进行和平的“反送中”游行时,几百名被指称有三合会背景、手持木棍、藤条等武器的“白衣人”(因为统一穿白色衬衫而得名),就已开始聚集在香港新界西北的元朗区。
夜幕降临后,这些白衣人两度冲入元朗港铁站攻击市民,无差别袭击一班列车上的乘客,并在元朗站周边毁坏车辆、打伤市民,共导致至少近50名香港市民受伤被送往医院。尽管已经临近午夜,袭击的消息很快传遍网络,尤其是列车内血迹斑斑,哭声、喊声此起彼伏的影像,成为了香港人的集体恐怖记忆。
然而,人们很快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黑社会单方面的暴力行动。白衣人从白天开始持械聚集到夜晚殴打市民,经过了大半天的时间。当晚,香港警方也接到了上万个报警电话。但从白衣人第一次冲击元朗港铁站到市民遇袭受伤,警察用了39分钟才到达现场,并“赶巧”与离场的白衣人擦肩而过。到了现场,警察只是与愤慨的市民对峙,看着带有血迹的地铁站台,并没有保留现场,也没有立即取证,不过多久就离开了。
午夜后,第二个“无警时分”到来,白衣人在元朗站周围袭击市民,并再次冲击港铁站,打伤多个市民。当晚,香港警察没有拘捕任何一名白衣人。
香港警方一系列极为异常的举动,让许多香港人怀疑“七二一”的暴力袭击是“警黑勾结”的结果——即香港黑社会势力受到警方、港府甚至中央政府的指使或默许,袭击香港市民,意在让香港人因恐惧自身的安危而不敢继续上街游行。(当晚有市民报警时,一个元朗警署的接线员回答:“惊,你就唔好出街!”——“怕,你就不要上街!”)
因为“七二一”第一时间的影像资料丰富,媒体报道的跟进也较为及时,所以针对“七二一”后续的采访、报道和调查,包括《元朗黑夜》本身,其实都在试图回答一个问题:“警黑勾结”,是否为真?
2021年7月21日,本文作者摄于港岛。
“警黑勾结”的疑问
《元朗黑夜》中“众人的记忆”,为回答人们关于“警黑勾结”的疑问,提供了许多有力的细节。这些细节,大部分与事发现场的影像资料和其他记者的调查结果吻合,也有小部分是没有影像资料记录的目击证词。
柳俊江的调查证实,白衣人第一次冲击车站时,车站有两名警员值班,但他们袖手旁观,没有做出任何化解冲突的举动,也没有及时叫来更多警力帮助维持秩序。还有证据显示,警方在案发时关闭元朗周边的警署,让市民无法亲自报警。
另外,有目击者称,警察第一次到达现场时,虽然看到了离开站台的大量白衣人,但只是做出让白衣人尽快离开的手势,并没有向白衣人询问情况,也没有试图拘捕白衣人。
《元朗黑夜》中的一位目击者,称在元朗车站外没有媒体和镜头记录的时候,竟然听到警察对几个白衣人说:“你们没事就好!”另外也有目击者称看到几位警员撞见持械的白衣人,其中一位年轻的警员反应激烈,本能地做出自卫的动作,却被身边的警员阻止。
随着更多的记者赶到现场,媒体也捕捉到了两名警员与两名白衣人平静交谈的画面。后来警察为白衣人的车辆让道,让几百名白衣人撤离,也被媒体拍摄记录下来。
事后,香港官方对“七二一”的解释澄清中,试图反驳“警黑勾结”的指控,但在逻辑和事实层面都无法说通。面对警察迟迟不到场的指责,官方最初的解释是,当天因为游行,大批警力被调度到其它区域;而当被问及为何警察对报警没有及时反应,官方的回应则是,大量的报警电话,被当作滥用报警的骚扰电话处理。
而这些回应均无法解释,为何车站值班警察看到大批持械叫嚣的白衣人却无动于衷,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警署面对市民求助却选择关闭,更无法解释在暴力发生后,警察对待市民态度恶劣,既没有调查现场,也没有拘捕任何白衣人。
官方对记者调查的打压也接踵而来。前香港电台记者蔡玉玲在事发近一年后的铿锵集节目“721谁主真相”中,调查白衣人的车辆,试图确定白衣人的身份。节目播出后,蔡玉玲却遭到警方控告。警方指控蔡玉玲向政府提交查车牌的申请时,做出了虚假陈述,因为在填写查车牌的用途时,蔡玉玲选择了“其它有关交通及运输的事宜”。蔡玉玲初审罪成,被判罚款,二审上诉被驳回,直至上诉到终审法院,蔡玉玲才免于罪责。虽然蔡玉玲最终胜诉,但是官方无端地检控记者,难免被公众认为是对调查“七二一”真相的阻挠。
此外,在起诉几十名白衣人的同时,香港警方也起诉了多名与白衣人对峙的香港市民。这其中包括当时的民主派立法会议员林卓廷。林卓廷“七二一”当晚得知白衣人持械聚集,赶到元朗站试图制止冲突,结果反被控暴动罪成。随着另外几名无辜市民被定罪,香港官方对“七二一”事实认定的态度已很清楚,那就是白衣人与市民(黑衣人)两方打架斗殴,势均力敌,双方均有责任。
“七二一”当晚,警察未拘捕任何持械的白衣人。
挑战被官方重塑的事实
无论香港官方给出怎样的结论,读过《元朗黑夜》,人们可以知道,“七二一”是一边倒的袭击事件,官方对事实的重塑并不能成立。而一些香港市民在危急时刻面对白衣人的反应,绝不是与白衣人对等的“暴动”,而是体现了香港人互帮互助、热爱正义的精神。
在柳俊江的记录中,得知白衣人持械聚集后,一些香港市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逃离,而是上前支援受到威胁的市民。先是有市民在元朗站为当天参与过游行的人们提供不同颜色的衬衫——由于游行的人们大多穿黑衫,容易成为黑社会白衣人的目标,换上别的颜色,可以降低被袭击的风险。再后来,有包括林卓廷在内的更多市民,走到车站付费区,与付费区外的白衣人对峙。这种对峙显然是不对等的:白衣人手持木棍、藤条等武器,而市民们最多只有雨伞防身。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记者,是后来被港人称作“立场姐姐”的何桂蓝。原本路过元朗站去往港岛的何桂蓝,听说白衣人聚集在元朗,便下车打开了《立场新闻》的Facebook直播。当何桂蓝举着手机走出元朗站付费区时,一个白衣男子突然对她进行袭击。整个袭击的过程,被全程直播。当时已近午夜,一些香港市民通过网络看到元朗站的暴力场面,决定前往元朗支援,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后来却也被警方检控暴动。
当晚最具戏剧性的介入,莫过于《元朗黑夜》的作者、“七二一”伤势最重的受害者之一——柳俊江。柳俊江在书中写到,自己那天本来决心整天陪家人,不关注新闻,临睡前不看手机,做一天的“港猪”(指不关心政治的香港人)。不过,到了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因为妻子看到元朗的新闻和暴力场面并告诉了他,柳俊江当即决定开半个多小时车,从大埔到元朗帮助疏散被困的市民,载他们回家。
柳俊江到达元朗站后,先是看到警察与市民对峙,然后开车送四名市民回家。当他再次回到元朗站时,正好赶上白衣人掀开本已关闭的闸门,杀入站内。柳俊江本可以逃跑,但在一个市民被白衣人追上后,他本能地转身去救助那位被打的市民。结果,柳俊江遭到多名白衣人持械围殴,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他受伤的照片,顿时在网上疯传,亲友短时间发来几百条信息。
事后,为了写这本书,柳俊江顶着心理创伤,回到事发现场,走访亲历者、目击者,试图为后人将真相还原。他在书的后记中写道:
“书写《元朗黑夜——我的记忆和众人的记忆》,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许多个深夜,我重复又重复地,审视721当晚的直播和新闻片段,我开始心悸、手震、呼吸不畅。而为了还原真相,为了达到我心中的理念,我匍匐前进,克服种种心魔,克服了创伤压力后遗症。在痛苦中锻炼出更强大的心志,是编写这本书的意外收获。”
柳俊江
保留黑暗时代真正勇敢的香港精神
作为一名有长期在中国内地报道重大新闻经验的记者,柳俊江在“七二一”之夜的经历让他很快意识到:颠倒黑白,甚至“原告变被告”的事情很有可能发生。所以他没有选择报警,甚至当晚满身是伤的他原本已经上了公立医院的救护车,却决定下车,自行开车到私立医院疗伤。后来,警方也始终没有来找他调查案情。
柳俊江虽然是受害者,但在“七二一”后,不敢声张,并且要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倍加担忧。他的遭遇,足以反映官方对“七二一”的处理态度。这也说明,为什幺元朗“七二一”袭击对香港警民互信造成了不可逆的毁灭性打击。这也是为什么香港的抗争运动,在“七二一”之后越发暴力的原因之一——当警方放弃了保护市民的基本职责,信任就会转为敌意。
“七二一”后,这种敌意明显增强,集中表现在抗争者中“勇武派”的壮大。虽然外界对“勇武派”的暴力行为有着负面的评判,认为“勇武派”示威者突破了文明社会的某种底线,但是大部分香港的“和理非”支持者却选择了“和勇不分”、“不割席”。因为很多经历过香港2019年抗争的人们心里都清楚,这可能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在很多香港人看来,最先突破底线的,是中国政府拒绝实行真普选,是香港政府忽略民意一意孤行,是香港警察纵容黑社会袭击市民。“勇武派”采取暴力抗争的行动,有法律和国家的暴力机器可以制衡。而政权屡屡突破底线,带来的就是如今香港灾难性的衰败。
“七二一”,也有人将其比作香港的“六四”。从伤亡人数和影响范围来看,两个事件大概不可比(“七二一”并未导致任何人死亡)。但从国家政权撕毁社会契约的角度来看,“七二一”与“六四”有类似之处。
“六四”之所以被禁止讨论,正是因为一旦人们知道共产党曾经对手无寸铁、和平示威的中国年轻人大开杀戒,那么共产党“伟光正”的形象就会崩塌,其政权合法性就会瓦解,民众对其的基本信任也会消失。
同样的,当香港人目睹了“七二一”后正义的缺失,他们对香港警方、香港政府以及中央政府的信任也一去不复返。正如“六四”标志着中国进入一个共产意识形态破产的高压时代,“七二一”标志着香港的官民矛盾不可能以和平的方式收尾。
尽管没有了公义,港人尚有记忆。有记忆,就保存了伸张正义的可能性。柳俊江在书的前言中写道:“遗忘,不一定是自然现象。因为时间,记忆消退。因为创伤,选择忘记。因为谎言,焦点模糊。因为利益,窜改历史。”
写下这本书,意味着柳俊江选择了记忆。在回忆完自己的遭遇后,他总结道:“恶人仍肆虐,善良的人们共同承受香港的创伤,纵然面对恐惧,在未知的风暴中打转,但我们依然坚持,这才是真正的勇敢,新的香港精神。”
只不过,柳俊江个人的境况在“七二一”遇袭后急转直下。在《元朗黑夜》于2020年7月出版后不久,他便与妻子离婚。2024年1月4日,柳俊江在家中自尽。
作为一个善良的香港人,一个专业的记者,柳俊江承受了、面对了远多于常人的创伤与恐惧,他也用《元朗黑夜》的记录,诠释了在黑暗时代,那种依然坚持、真正勇敢的香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