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为何偏偏“小市民”?——同济四学者酷评上海市民文化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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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海,为何偏偏“小市民”?——同济四学者酷评上海市民文化

但在职业意识方面,新上海市民却并未很好地培养出来。事实上,职业意识是现代市民社会的基础。在现代西方社会里,人们对各种不同的职业都是非常尊重的。即使是对那些服务性的行业,也不能吆三喝四。可是对一般上海市民来说,一方面把服务业看得很低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去从事这些行业。所以,造成心理上的极度不平衡。比如在一些超市里面,营业员阿姨常常对顾客爱理不理:你要找什么自己去找。他们还延续着一种"供销社"的方式。这样就造成了一个悖论:市民看不起跟他属于同一类的人。过去有一种幻觉,认为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可能赢得尊重。但是这种机会实际上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而且让人更为不平衡的是,原来同学、邻居可能突然爆发,住进了小洋楼,或者当了个科长、处长什么的。他们把这种焦虑、不平衡转嫁给了下一代,他们要孩子能够超越他们,孩子是这一代父母打破身份差异的唯一机会。

朱大可:拿张闳说的超市里的阿姨来说,她的技能几乎等于零,知识也等于零,中学后没有机会上大学,文革当中又没有受到教育。所以小市民中的这一群是被忽视的,但是他们也在顽强地表现自己,在抵抗。这是小市民里面最惨的一群,同时他们的小市民趣味是最浓烈的。他觉得这个身份是跟他个人完全不符合的,觉得自己应该做更伟大的事情,但实际情况又不是这样。上海小市民的这种痛苦,也值得我们同情,是一个时代给他们带来的,饱经了时代的畸形。他们对社会有一种怨恨,对时代的怨恨。

"兴趣小组"并非公共参与

《市民》:有人得出结论说,石库门的天井有圈子的意味。这应该怎么解释?上海的公共参与氛围是怎样的?

朱大可:复旦的李天纲认为上海是有市民社会的,认为天井形成了类似的联盟体,或者所谓的圈子,实际上根本不是,完全是乌合之众。今天我跟你议论他,明天碰到他了,又转过来议论你,不停地变换立场。市民社会是有信念的,小市民不是这样,他只有利,没有义。

我有一次在杭州的公园里看见一群老人围在一起很热闹,以为是在跳舞或练功什么的,结果过去一看,人家在谈论毛泽东。上海的小市民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公共话题,都是一些非常私人的话题。比如去上海作协,感觉就像进了一个居委会一样。谈论的是淮海路哪一家商场打折这样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他的利,并不是一个公共利益。如果有的利益通过集合,可以获得公共利益,那也是现代商业社会很重要的一个途径。但上海不是,完全只有私利,而不是通过保护公共利益来获得自己的利益。这样它就永远不可能形成真正的市民社会。

王晓渔:并且,有些公共参与非常可疑,比如那些"热心市民"或者"兴趣小组"的行动。有次在超市,一个营业员对两位老年顾客不太恭敬,旁边的人纷纷站出来怒斥营业员。如果我们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会觉得这是值得歌颂的新风尚,并惊叹于市民对公共参与的热情。可是当那个营业员迫于压力不得不保持沉默时,顾客还是不依不饶地围着她继续怒斥,路过的人也纷纷加入声讨阵营,态度之激烈仿佛当年的批斗会。作为在场的旁观者,我对那些自称打抱不平的市民就很难产生敬意,我不认为"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就是公共参与,何况对方并不是老鼠。

我们缺乏公共参与的传统,而公共参与需要一些基本的常识,这些常识在市民中基本还是空白。在上海,"超市里的批斗会"不算少见,也经常得到较高的正面评价,可是所谓"热心市民"未必适合成为公共参与的主体。他们也没有一个稳固的常规性的组合,就是根据一个事件,临时结盟。市民社会需要一个相对的稳固性,它不能是临时需要才建立,没了就解散。虽然有些猫友们会组织救助流浪猫等等,但也仅此而已,不过是"兴趣小组"。报纸曾经报道一些车友在半夜封闭上海的一些道路,然后飙车,这跟农民有钱了没事干,买摩托车比赛跨河沟差不多。

"小市民"的正面意义?

《市民》:上海人可以把他的个人空间利用和发挥得很好,这对市民社会有没有正面意义?

张念:这是个人生存能力的一种爆发。其实从现在来看,上海也是全中国治理得最好的城市之一,虽然这么多人口,但治理得挺好的,规规矩矩的。这是家庭治理延续到了城市治理。上海人求好的心理还是很强的。

张闳:我们讲生存空间的逼仄造成性格扭曲,但实际上,在个人生存空间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公共空间。现代都市广阔的公共空间提供了改变自身形象和身份标识的可能性。比如说上街去看戏,去做客,这个时候,上海市民非常注意改变自己的形象,改造自身相对低微的社会身份。可见,前面所说的"小市民文化"在整个社会里,有时并不是主流。"小市民性"占主导地位的文化现象,是在1949年以后的事。

朱大可:上海人形象最恶劣的是文革以后,文革后期开始到1980年代后期1990年代初期。这段时间是上海的空间和人口的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所以他的习性发展到了最恶劣的地步。其实90年代以后,上海人的形象逐渐在改善,因为它的空间发生了变化。所以我讲,改善是有可能的,但完全消除就没可能。

反过来讲,小市民的优点是什么呢?因为空间很狭小,上海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他能够把很小的空间打理得非常干净非常井然有序。如果是这种地方出来的一个建筑工人,他会做得比其它地方出来的工人更精致,上海工匠的工艺会比北方的更精细。这个是要肯定的。但是,他的逻辑是一个自保性的逻辑,就是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损,而不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东西,所以上海人的性格总体上讲是保守的。

王晓渔:我觉得,这些因素对于建构市民社会有助,同时又有阻。在"文革"的时候,顽固的小市民意识使得他们没有完全被收编,但也正是这种意识使得他们离市民精神非常遥远。不是说全盘否定小市民,可是关于小市民的分析,太多的是先象征性地批评两句,然后"但是……",比如"虽然小市民很爱计较,但上海人还是很遵守条约"。我们现在要超越这样一种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已经非常有限了,它成了小市民自我合法化的一种修辞策略,上面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因为上海人很遵守条约,所以计较是难免的"。

上海市民社会:指望谁?

《市民》:小市民要完成哪些改造,才能有利于市民社会的成长?

王晓渔:还要看时间。我觉得要改造小市民,个人不可能,关键在于,这会成为一个很巨大的惯性,不仅是造成他们自身的问题,还构成城市发展的巨大问题。我觉得政府应该退出某些关键的领域,其实市民社会的形成和经济的非政治化、政治的非宗教化、宗教的非伦理化,是密切相关的。现在社区行使的功能其实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张念:现在的强势政府太一体化了。上面是强势的行政力量,底下又是汹涌的小市民力量。中间就萎缩。相对于行政之外的是城市的市民空间,或者社会组织,以及社会力量相当匮乏,缺乏文化的生长性与创造力。上海号称"小资城市",但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精神、独立精神在哪里?上海有六万的知识分子,但上海的知识分子,包括行为方式、情感方式,更多的时候体现为一种小市民的价值判断。

王晓渔:在目前的政府治理下,上海不可能产生市民社会,只会产生"小市民社会"。小市民社会由"热心市民"和"兴趣小组"构成,他们会打抱不平或者组织一些兴趣活动,没有市民社会传统的人们常常误以为这就是市民社会,可这是一种幻象。市民社会更需要理性的市民和自治的组织,市民不仅具有热情而且具有公共参与的常识,组织也不仅关心花鸟虫鱼。我对新的上海移民抱有一定的希望,他们往往构成公共参与的新生力量。当然,如果户籍制度不取消,一切都很困难。现在虽然说每年都有上万大学毕业生留在上海,但是这个数字对上海小市民文化不构成冲击,而且还会被它改造。一定要有个顺畅的移民通道。

张闳:我认为,市民社会形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定型,可能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熟的市民社会需要丰富繁杂的社会分层。目前的社会阶层的分化刚刚开始,而且人们尚未认可和适应这种分化。没有分化的市民整体,就不能生成不同阶层之间的差异,和由这种差异带来的不同政治诉求、利益诉求、文化认同,而这种诉求和认同差异的冲突与妥协,才是市民社会公共空间生成的基础。我觉得,政府和社区应该鼓励市民建立起健全的职业身份认同意识,并形成不同身份的政治平权观念。否则,对正在出现的职业身份和社会利益阶层的不适应,就会形成整个社会在心理上的一种巨大的不平衡和对立关系。不同阶层间的矛盾冲突会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爆发出来。这是社会紧张和不安全的因素。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市民》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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