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任何角度来看,上海都是奇特和有足够分量的城市标本:它在国内是龙头,在国际上是窗口,背负着"看中国要看上海"的重责大任,一方面,它因"国际化大都市"的招牌而备受尊崇甚至艳羡,另一方面,则遭遇着众说纷纭的非议和指责——学术界和政治界在"政府强势,文化保守"上做足了文章。上海人处境也很尴尬,他们的全部自得和自恃在"阿拉上海人"中溢于言表,而身后堆积了满地以轻慢和讥讽为主调的议论。特别是"小市民"三个字,几乎仍是上海的附骨之咒。
怎样看待大上海的"小市民",为什么大上海,偏偏会产生小市民?
参与本期"市民话题"谈论的四位学者:朱大可、张念、张闳、王晓渔,都来自上海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
朱大可生于斯长于斯,却从不认同上海人身份:"我的性格骨子里面和上海无关。"从20年前首度提出"石库门文化",到仍坚持石库门最可当作上海地标的今天,他对上海文化脾性的批评却毫不留情。其他三位,是外来"新上海移民",在上海分别生活了一年到十多年不等。但他们都自认为和上海没有太多关系,理由是"根和养分都不在那里",只是"寄生"在此。他们的分析冷静、细腻而尖锐,但何尝不是繁华上海值得侧耳一听的诤言。
空间逼仄:争夺的导火索
朱大可:我一直认为,上海的居住条件对市民性格的养成有决定性的影响。上海最传统的居民建筑就是石库门和里弄房子。楼梯极窄极陡,脚在上面放不直,要侧着走,有亭子间,顶楼有一个晒台。空间很狭小,光线很暗,里面住很多人,很拥挤,厨房是公用的,房间也分割得非常小。房间与房间隔得非常近,对窗能互相看见。有时候板壁是很薄的木板,上面还有窟窿,可以偷窥。解放以后,人口增长速度大概超过工人新村建筑速度十倍以上,工人新村也不够住,于是不得不分割一些原有的里弄房子,使它变得更逼仄,对空间的争夺因此变成他们日常的功课。争夺主要发生在一些暧昧的公共空间,比如厨房、晒台。它培育出"小市民"(使用全称判断会有很多不妥之处,但为了便于交谈,暂且这样使用,以下同)的第一个品性,就是争夺——空间争夺。这是小市民性格的核心。如果不认识这一点,就无法认识上海小市民。
争夺,一是家庭之间的争夺,一是家庭内部的争夺、争斗。到知青回城的时候,这种争斗达到了顶尖。大量知青回来,可是根本没有空间,兄弟姐妹之间斗得很凶。这是中国最黑暗的时候,上海小市民阶层最恐怖的岁月,对他们来讲,完全是一场噩梦,小市民成了牺牲品。我见过最惨的一个例子: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三代五口人,两个孩子,两个父母,一个奶奶,住在六平方米的房子里。就有一张大床,一个大橱,还有一张桌子,晚上在桌子底下睡两个,床上睡三个。
张闳:这一点也是上海"小市民"生活和其它城市的一个重大区别。私人空间的狭窄,在别的城市也有,但没有这么严重。上海的个人空间已经超出人所能忍受的底线了,这时人性就完全扭曲。在其它地方,比如武汉,也有对公共空间的争夺,但在表面上还不至于要全部侵吞掉别人空间的意图,没到那么激烈。直到1990年代初,上海家庭居住特困户的标准是人均居住面积小于四平方。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指标!
《市民》:那为什么在其他城市,尤其是一些内陆城市的人,还会考虑向外流动,而上海人却一般不愿往外走?
王晓渔:这个城市提供了很多满足感和各种可能性。鲁迅的小说里有"豆腐西施",这种现象在小镇很常见。漂亮女孩因为学历、出身、能力等原因不得不从事一些收入较低、劳动强度又比较大的职业,虽然容貌可以给她们带来一些好处,比如招揽一些顾客,可这还是容貌经济学的初级阶段,基本无法改变她们最后成为"圆规"的命运。可是在上海,只要容貌说得过去,甚至只要不是太难看,她们就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就是说,上海的奇迹和传奇,不仅出现在电视剧里,而且出现在日常生活中。比如一个棚户区的女孩,有可能会被花园洋房里的女孩看不起,但她绝对不愿意离开上海,因为在这座城市她可能遇到现代版范蠡,在其他地方只能成为"豆腐西施"。
永远的身份焦虑
《市民》:外地人经常抱怨上海人太排外,具体说说上海人的"排外"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张闳:这是殖民地时代遗留下来的。像在其它城市,尤其在内地的中等城市,市民阶层是没有分化的,他们在文化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上,是"一体化"的。比如,官员、干部,可能在社会身份上跟普通工人、职员有差别,但在穿着、饮食、审美趣味、日常礼节、生活态度等方面,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上海就不一样了,市民阶层分化程度相当高,不同阶层的说话习惯、生活方式、文化品味等,都不尽相同。对此,上海人心里很清楚。但外人可能看不明白,在他们那里,只有一个笼统的"上海人"概念。
王晓渔:这个城市给人带来的身份差异感太强了,等级划分的标准太多了。我们经常说上海人"排外",其实"排外"是很多地方的共性,在这个方面很多内地城镇一点也不亚于上海。在我看来,上海人的特产是"排内",比如在上海,"上海人"和"本地人"是两个概念。"上海人"的祖籍往往是外地,但他们移居这座城市有两代以上,大都住在市区;而"本地人"则是当地"土著",通常住在郊区。不仅市区歧视郊区,市区之间不同区域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种等级甚至不亚于上海人对外地人的居高临下。记得大学时有个卢湾区的同学,声称不找卢湾区以外的女朋友,对地域身份的强调可见一斑。
政府不断提高上海户口的门槛,也使得上海小市民获得很大的满足:你不是博士、硕士么?还不如我们下岗工人呢!不仅"外地人"难以进入上海,有郊区户口的"本地人"也遇到越来越多的户口壁垒。我有两个同学,都是上海郊区人,在上海市区读了十年博士,毕业留校之后,反而被要求将户口从市区迁回郊区。这还是因为十年前大学生户口统一迁到学校所在地;现在上海郊区的学生考到市区的大学,户口根本不迁,毕业之后再想迁到市区,难度甚至超过外地人。上海的职业转换比较容易,但户口转换又很困难,这就造成了上海的一种内部循环,它的流动是在城市内部进行的。从表面上看,上海是一个开放的大都市,可是它在很多方面的保守程度远远超过它所看不上的内地。
《市民》:为什么上海人对身份和地位的划分看得这么重?
张闳:可能跟上海的历史记忆有关。即使是普通的上海市民,他们也曾见过各种各样的富人,同时也见过富人被剥夺。但是,被剥夺的富人依然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着曾经有过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品味,如所谓的"老克拉"。直到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那些破落了的"老克拉",社会地位跟普通市民一样,住在破旧的弄堂里。但他们一走出门,还是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气派。虽然普通市民可能会很乐意看见富人们的落魄,但实际上对那种"老克拉"式的人依然心存敬畏,在内心深处有模仿富贵人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