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忽悠了几代人的课文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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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忽悠了几代人的课文
1960年2月3日深夜,一箱来自北京新特药商店的二硫基丙醇,被及时空投到山西省平陆县,当地六十一个中毒民工因此脱离了生命危险。《中国青年报》记者据此采写的新闻特写《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入选多个版本的语文教材,成为近半个世纪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然而,在这“千里急救”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张德才的红信来自一个叫回申娃的人。“有一次,张德才发现雪地上有狐狸的脚印,他跟民工回申娃和议,毒死个把狐狸弄张皮子,回申娃回家拿了半斤红信交给他。”刘克武说。红信有杀虫效果的,被当地农民用来拌种子,并不难找到。

事发后,回申娃被张德才供出,也被公安机关逮捕。有关档案这样给回申娃定性:地主成分,土改中被批斗,家产被分,从此对党和新社会产生不满与抵触,时时图谋对党和人民进行报复。但在刘克武的印象中,这个回申娃憨厚老实,是地主家的养子,耳朵有点背,他被判刑是因为“倒霉”。

新闻热潮

中毒事件在平陆县引发了轩然大波。时任平陆县县长,今年82岁的郭逢恒对当时的紧张气氛记忆犹新,“有人投毒,你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问题?领导要追问啊!”正因为如此,县委立即打招呼:严格保密。

实际上,就在中毒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已经有记者赶到了出事地点。这就是《平陆小报》头版编辑常建华。当天,他正在另外一个公社采访,突然接到报社领导的电话:张沟工地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快去看看。第二天一早,常建华就赶到现场。

“写了大概一千多字的稿子,下午就带回报社了。”常建华回忆,报社领导立即向县委请示,但得到答复却是:目前不宜宣传报道。

但事情却在2月6日发生了逆转。当天晚上,常建华俯在收音机前收听和记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这是当时各地媒体获取中央消息的最佳途径。突然,音箱传出一则消息:首都军民抢救六十一个中毒民工。他猛地站起来,扭大音量,大声喊道:“快来听!中央台报道中毒事件了!”编辑部里正在工作的几个人全都围了过来。

“我们一下子醒了。”常建华说,当时大家七嘴八舌:“还是大报有水平,选择救人的角度,真巧妙!”“这不就坏事变成好事了嘛!”“我们也上报!”

2月8日,《平陆小报》一版头条刊发了题为“毛主席派飞机送来救命药”的“好消息”。一版下角,配发了《敌人的任何破坏挡不住我们前进的道路》的评论。

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的消息,来源于《北京晚报》2月6日刊发的“千里救急”,作者是北京卫生系统的一个通讯员。没想到的是,这篇一千多字的通讯员来稿,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旷日持久的新闻热潮。《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山西日报》等报纸也迅速转载或刊发了这一消息,“崇高的阶级友爱精神”和“伟大的共产主义风格”,成为这场新闻热潮的主调。

2月28日,中国青年报刊发了长篇特写《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及长篇社论《又一曲共产主义的凯歌》。次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转载,并配发了社论和编者按语。各省、地、县各类报刊及各个电台、广播站的广播紧跟其后。这篇特写引起了巨大轰动。

一个名叫张胜学的读者,给《中国青年报社》写信,“深夜十二点了,我们仍围着文书的办公桌,听他读《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长春师专速成中文一班的全体学生围坐在火炉旁,一边讨论,一边由一名同学代笔写到:“《中国青年报》的长篇特写把我们的心都揉碎了……当读到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因缺乏特效药生命垂危时,我们的心都要急出血,恨不得马上变成巨鸟,展翅飞到平陆……当降落伞带着药物顺利落到地面时,我们的一颗心‘腾’地放下。这时,大家不知为什么一个个变得‘傻呵呵’的样子,表情那么的认真和严肃。不知谁喊了声‘社会主义好!’大家都跟着叫起来。”

全国各地报刊,纷纷派出骨干记者,奔向平陆这个地处偏僻的山区小县。

“为了满足采访要求,县委决定,分成两个班子,一个抓生产,另一个主要是搞接待。”郭逢恒回忆,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平陆“有点吃不消”。新县城刚刚建好,县招待所只有几间接待室,十几个床位。面对大批记者、演员和上级领导接踵而至,县委只好紧急动员,加紧收拾新建的政府大楼,当作临时招待所。

“我去三门峡,跟他们的市委秘书联系”,时任县委秘书的张明亮边比划,边笑着说,“那天搞了一辆车,把三门峡市百货大楼里所有的毛毯和被子全拉过来了。”县委还专门找了一个烹调技术高的炊事员,增设小灶,张明亮按单点名,不能按时回来地等着,随回随热,保证吃好。

当时,身为县长的郭逢恒,一年只能签批一万元资金,可中毒事件发生后,短短两个多月,流水式的接待,耗资巨大。“粮食当时很紧张,但没办法,挤一些出来,肉啊蛋啊,还多少要找一点。”郭逢恒不得不冒着挨上级处分的危险,批了近三万元招待费。

新闻热潮一直持续到四月上旬。仅仅根据平陆县档案馆的资料统计,这时期发表在各级各类报刊上的通讯、报道、评论和读者来信,达六百多篇。与此同时,大量慰问信寄到平陆,仅长春师专,就写了248封。

这些慰问信至今还保存在平陆县档案馆。翻开这些慰问信,时代气息扑面而来,抬头大多直接写着“敬爱的毛主席”。的接下来是摘抄几段《人民日报》的社论,然后是表达自己要“努力工作”、“勤奋学习”的决心。

惩治“反革命分子”

3月12日,平陆县人民法院在县礼堂公开审理投毒案。山西新闻电影制片厂现场录影。礼堂舞台上高悬一条横幅,上书“平陆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反革命投毒案”17个大字。

公诉词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张、回二犯确系一贯反动,仇视人民和社会主义事业,民愤极大,罪恶昭彰。为了保卫人民生命安全,保卫党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飞跃发展,特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九条第二款规定精神,建议法庭对反革命投毒犯张德才、回申娃处以极刑,以清民愤。”

次日,合议庭办公室收到工人、农民、学生、商业职工送来的300多封控诉书。控诉书中,人们对张、回二人设计了22种执行死刑的方式,有枪毙、杀头、割丸、解剖、放天灯、油锅炸、活剥皮、碎尸万段、千刀万剐、抓舌、挖眼、钉在城墙、挂十字路、乱棍打死、吃五脏六腑、鼻子扎钻、两肩吊罐等等。不少人甚至要求政府将张、回二犯交给自己处理。

“我看这个材料的时候也想,大部分死刑方式,他们也都只是听过而已啊。”李敬斋说。这些残酷的刑罚,很多出自历史故事和民间传奇,关键时刻,当地人们的记忆力和想象力着实让人惊叹。或许,当时的他们认为,这些控诉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罪犯是想毒害我“阶级弟兄”、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

仅有三封控诉书建议回申娃判处无期徒刑,但最终的判决结果是,两个人都执行枪决。

4月2日,平陆县一万多个群众代表参加了行刑大会。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到现场拍摄。中毒民工,一个接一个冲向主席台,控诉张、回二人的罪行。

群情激愤的受害者家属也在怒吼声中冲上台控诉,“你是一个本质不变的地主反革命分子……就是挖了你的心,也难解我的恨,要求政府枪毙反革命分子,为六十一个民工报仇。”

枪声刚落,《人民日报》、《山西日报》等报刊便先后在头版重要位置刊发了“平陆事件的教训”、“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等长篇社论。《人民日报》的社论开门见山地说:“这个反革命暗害事件说明了什么呢?……平陆民工受暗害的事件清楚地说明,肃清残余的反革命分子,以及诈骗、盗窃、流氓等反革命分子,仍然是一个长期的斗争。”而《中国青年报》的社论“提高警惕,肃清残敌”则强调:“认为在肃反、反右斗争取得胜利后就没有什么阶级斗争了,社会主义建设可以风平浪静了,这种想法是幼稚的,也是有害的。”

一时间,作为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典型案例,“平陆事件”被众多的文章引用,从理论界到党政部门,从企业单位到人民公社,阶级斗争的呼声骤然高涨,各地纷纷召开座谈会讨论学习。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认为政治斗争是国内主要矛盾的理论家和官员的武器,以及阶级斗争升温的催化剂。“平陆事件”本身结束了,但引起的“阶级斗争”热潮刚刚开始。

各级党政部门籍此清除了很多“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在山西太原,从4月3日起,不到半个月,就从省直及太原市的所有机关,事业单位,各大厂矿剔除了一千多名“五类分子”和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平陆县则从炊事员中清除“五类分子”64人,调整富余中农44人,增添贫下中农373人,实现炊事员、管理员中没有五类分子,贫下中农占管理员和炊事员总数的80%。

“平陆事件”之后,全国各地到底清除了多少“五类分子”,很难统计。更难计算的是隐性的影响。据刘克武和张明亮回忆,张德才和回申娃二人被枪毙后不久,前滩村又发生一起牲口中毒事件。后来经过证实,是因为一个饲养员误将六六粉当成水泥,抹牲口槽而致。但当时阶级斗争情绪异常高涨,尽管这个人是贫农、老党员,还是被枪毙了。而另外一个叫回运虎的饲养员,出身地主家庭,恐惧不安,听说有人被枪毙,便跳井自杀了。

波澜过后

1960年6月26日,风南公路全线贯通。锣鼓欢腾,民工们的使命就要结束了。过去的4个月中,这些普通农民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波折,先是突然中毒,随后竟然被新闻媒体炒得火热,按李敬斋的统计,四分之一的人上过各类报刊,百分之九十的人被摄入各种镜头,五分之一的人在各类集会做过报告。

但随着新闻热潮的跌落,他们身上的光环也慢慢隐没。在民工解散大会上,公社领导曾宣布过一个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消息:县里准备给他们安置工作。可是,当年8月,中央做出了加强农村工作提高粮食生产的决定,平陆县陆续下放了几百名干部到农村。安置工作的事情不了了之。他们依然按照原来的轨迹生活着。六十一个农民里,只有四个年轻人后来走出大山,其他人终生与土地相伴。

在这批“阶级弟兄”里,有几名本是地主、富农家属成分,在中毒期间,他们短暂地享受到了“阶级弟兄”的待遇。但“平陆事件”过后,他们依然没有逃脱厄运。

西牛村的赵铁成,回村后参加了“突击队”,表现积极,但因为是地主成分,一直被冷遇。文革中,他和父亲被造反派拉上大街,戴高帽,挂纸牌,游村串巷。他的子女,也因为成分问题影响了升学和婚姻。地主子弟景五福,当年中毒发生的时候,就生怕自己被公安机关怀疑。文革开始后,他负责看管的柴油被偷,于是他被揪出来批斗。在批斗会的前夜,他把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井边,随后跳下去了。

与前两者相比,贫农出身的李中年则要幸运的多,中毒事发后,他作为民工代表,被到处邀请接受慰问。回村后,当过10多年的生产队长,之后一直在做护林员。已经80岁的他,至今还认为“平陆事件”是自己人生中最“热闹”的时刻,“经常与有全国各地的慰问群众通话。”

截至到2008年年初,如他一样健在的“阶级弟兄”,尚有十个左右。

时任平陆县长的郭逢恒如今回头再去回想自己在“平陆事件”中的种种经历,感慨说,“很多事儿像是闹笑话,但当时就是那样一个时代”。

而48年后,刘克武在回忆到“平陆事件”时,会常常提到那个被枪毙的儿时伙伴回申娃,“他很老实的,人不坏,比我小几岁,当年一块割草放羊,如果不死的话……”

责任编辑: 李冬琪  来源:枫叶君评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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