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荣初进去的近一个月,倒没有受什么罪,只回单位开过两次批斗会,一般性的低低头、弯弯腰而已。当时我通过内线(我在看守中的熟人)可不断得知他在里面的情况。
8月上旬的一天,内线传来消息,第二天下午在白下路海员学校大礼堂召开全白下区“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李立荣大会”。那天下午,我早早去了会场。会上有七八个人发言,主要是揭发李立荣的“三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言论,笼统地说李立荣和许多现行反革命分子臭气相投,来往密切,一道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文化大革命。
李立荣自被押上台起,就有八九个彪形大汉在旁伺候,自始至终被架成“喷气式”,上半身与地面成90°角,身后还有专人揪住头发,每当责令回答问题时就把头拉成仰角。在他被抬头的瞬间,我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嘴紧紧抿着,两眼喷射怒焰,任凭呵斥怒吼就是不开口。他的倔强招致数番拳脚,最后一次头被拉起来时,鼻子里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淌。台下的人不停地疯狂叫喊:“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打倒反革命分子李立荣!”“强烈要求镇压反革命分子李立荣!”“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口号声震耳欲聋。最后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大家说,对李立荣这种顽抗到底的反革命分子怎么办?”话音刚落,会场上立即爆发出一片“杀!”“杀!”“杀!”的声浪。
下午四点半钟,批斗大会结束。那几个彪形大汉把李立荣继续架成“喷气式”,颈上用铁丝吊着一块二尺多长的大木牌,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李立荣”,由海校出发,经白下路,走向大行宫清真寺文攻武卫指挥部。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毒辣的太阳把沥青路面都晒化了。被架成“喷气式”的李立荣,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动着双脚,头上的汗不住往下滴,颈上挂的木头牌子时时擦着地面。从海校到清真寺,我一直推着自行车,夹在随行的围观人群里伴随着他。途中有几次,他趁揪他头发的人换手的间隙略微抬头时看见了我,我乘机做出中指架在食指上并紧贴胸口的手势(源自一部苏联影片,表示忠诚)。从他嘴角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上,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从海校到清真寺最多不过一公里的路程,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进清真寺大门时,押送人松开手,他直起了腰。这时他猛然回头,正好跟五米开外的我四目相对。他眨了眨眼,露出了笑容。紧接着大门在他身后掩上了,这是我在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我与他生死两隔!他把在人世间最后一个笑容留给了我,也将这个笑容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
2005年8月的一天,途经白下路海校门口时,车窗外的阳光陡然间触动了我的下意识,我叫立即停车,让司机丢下我自己开走。我从海校沿当年李立荣走过的路线,一直步行到清真寺。文攻武卫指挥部早就灰飞烟灭,那座清真寺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用途,一些虔诚的穆斯林正在进进出出。没有人记得当年的一幕了。这同样的炎夏烈日,同样的天空和街道,37年前,这里曾经见证过一个平凡善良的青年人,带着他做一个最普通的“人”的愿望,被人架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不归之路。
批斗大会当晚,李立荣被转押至白下区公安局看守所,按当时的说法这叫升级。自李立荣被隔离后,母亲林舜英终日思念儿子,也不知儿子究竟犯了什么事。立荣升级后,她更是寝食难安,几乎终日以泪洗面。我两三天去她家一次,既是践约照顾安慰李母,同时也很想知道他本人的消息。就这样几个月过去,既无什么动静,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日子很快到了1969年过年。腊月二十八那天,一个自称姓陈的人晚上悄然到了李家。陈某称,前段时间他一直和李立荣关在一个号子里,而且睡在李立荣紧侧,两人一见如故,无话不谈。他临释放前夕,李立荣特意托他带口信回来,说他在里面一切都好,望母亲和兄妹不要担心,而他最不放心的是几个好朋友在外面是否遇到麻烦。陈某还重点表示,按李立荣嘱托,他必须要同方子奋和曹汉华见一次面,有些事要当面谈谈。
次日上午我去李家。林舜英觉得,儿子又没犯什么大法,这个姓陈的鬼鬼祟祟,形迹颇为可疑,会不会是公安局派来套我们话的?还是不要没事找事,叫我和曹汉华别去见他为好。李蔚荣也认为不必去接触这个人,免得节外生枝。
曹汉华在无锡市第二制药厂当工人,喜欢弹吉他,爱好古典音乐,读过很多书,为人极其敦厚善良,仗义疏财,非常讲交情,和李立荣是知已好友。经立荣介绍,我俩认识,很快成为至交。尽管我们相识仅一年多,但在我这一生中,他在我心里始终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1970年曹被捕后,面对种种酷刑,始终没有开过一次口,按现在的法律用语是零口供。审讯人员使尽招数,最后竟用铁棍撬掉了他的全部牙齿。在公判大会上宣布判处死刑后,他强行挣扎着猛的把头前倾迅即后仰,使得身后抓着勒在犯人颈子上绳圈尾巴的警察猝不及防,从而让曹汉华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瞬间,曹汉华用这最后的一口气喷发出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声音:“打倒XXX!”“打倒XXX!”
1969年大年初一,我把李立荣从看守所托人带信,以及来人一定要同我们见面的事告诉了曹汉华。他和我一样,认为应该见见那个姓陈的。年初三,我、曹汉华一道与陈某在朱雀路(今太平南路)与健康路交界处一座银行大楼旁见了面。姓陈的大约四十七八岁,瘦瘦的,有两颗显眼的金牙,让人老远一看就能认出。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街道上雪幕弥漫,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三人撑着伞,踏着厚厚的积雪沿朱雀路边走边谈。陈某神情诡秘地告诉我们:“李立荣在里面一切都好。从目前情况看,上面并没掌握什么具体的材料,你二位不必担心。”他放低声音接着说:“不过,他最不放心的是你们二位,他最看重同你们二位的生死感情。”他声音更低了:“他之所以不放心,主要是怕你们二位因他的被捕而可能命令组织暂停行动。他再三要我转达你们,不管出什么事,组织活动必须照常进行。”听了他这番不着边际的话,我告诉他:“我们跟李立荣不过是好朋友,大家都爱好音乐和文学,平时最多在一起发发牢骚,从来就没什么组织,而且连想都没想过。”
他对我的话很不满,说道:“既然二位不愿把真情告诉我,我当然也很理解。干我们这行的,特别是身在组织的,必须保持高度警惕,任何麻痹大意都会有灾难性后果。既然二位不愿深谈,那就到这里吧!反正我已经把话带到了。”
见他似乎动了气,我只得反复向他介绍我们和李立荣认识、交往的经过,并再三告诉他,我们只是好朋友,从来没打算搞什么组织,更没有什么行动。“既然二位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看来,我们的上面不是同一条线的。”曹汉华和我对看了一眼,然后对陈某说:“谢谢你老陈,你冒着风险带信来,我们真的很感谢你。不过你提到的组织,我们确实没有,你若不信,我可以赌咒。”大概估计谈不出什么名堂,陈某也就没再提什么组织的事。似乎还不死心,他又故作不经意地提到我和曹汉华的家庭、工作单位情况,连一些细节都很准确。他居然连曹汉华女朋友的小名都报得出,还知道我弟弟的乳名。
见面约持续了半小时,雪越下越大,走到白下路口时我们分手了。告别时,陈某很郑重地对我们说:“再见吧。根据规矩,希望二位不要跟踪我。一旦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通知你们。”望着他在大雪中很快消失的背影,我和曹汉华有些茫然。
这个陈某,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一定和李立荣在一起关过,而且李立荣对他非常信任。但是,这个姓陈的一再追问的“组织”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从来没成立过什么组织,难道陈某是个有幻想症的精神病患者?这不对。如果他和李立荣关在一个号子,李必然很了解他,他怎么会托一个精神病人带信呢?从我们跟他这次接触来看,陈某思路清晰,语言表达准确,不像有精神病。可能的解释只能是,公检法军管会并没有从李立荣嘴里得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在他身边安排了陈某这个卧底的。
分析至此,我和曹汉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看来,他们对我们这些人已经不是一般的“关心”,一场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们!令我们有点迷惑不解的是,几个年轻人平时在一起谈谈文学、艺术,一时兴起发泄一下对现实的不满,可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同当局为敌啊!对我们这些人,值得大动干戈吗?那时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人的思想和言论,人的独立思考和资讯交流,居然会让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国家”感到如此恐惧!!
陈某究竟何许人也?这个世界真小。1974年我在南京第四机床厂劳改时,有个名叫李海涛的犯人,和我关系不错,一次他无意中谈起一个邻居。这邻居不止一次在李海涛面前吹嘘,说他在1969年曾经协助白下公安分局打入一个现行反革命组织内,取得这个反革命组织头头的信任,从中获取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最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其中四人被判死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当即问他此人是否姓陈,四十来岁且口中镶有金牙?李海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就是那个现行反革命组织的成员。
李海涛又告诉我一些有关陈某的细节。此人确实姓陈,原住洪武路,一直无正当职业,平时免不了干些投机倒把、偷鸡摸狗的事,搞到钱时酒菜满桌,没米下锅了就去居委会闹救济。对这种市井无赖,居委会老大妈们也拿他没办法。
1968年下半年,江苏革委会决定下放一部分城市居民去农村,陈某所在的居委会首先把这个光荣任务分给了他。任凭居委会白天黑夜上门动员磨破嘴,他非但拒不领情,还耍泼使赖,寻死上吊,决不去农村。居委会同派出所串通好,决定先把陈某关起来杀杀他的威风,藉以杀鸡吓猴。于是,别的下放户去了“广阔天地”,他进了看守所。
进去不久,被当时主办李立荣案子的冯祖福慧眼相中。冯是白下区公安局的专案组成员,以善于审办现行反革命案件著名。冯一直想安排一个内线打入我们“内部”,苦于一时没有合适人选。陈某当时正巧和李立荣关在同一号房,并且紧邻李的位子。冯看了陈某的档案后,觉得此人可用,就找他谈话。双方一拍就成,陈某从街头流浪的癞皮狗一跃而变为体面的警犬。
1982年,我住南京城南凤游寺。一天下班途中,忽然发觉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有些眼熟。他那惹眼的金牙使我立即想起,此人正是十三年前“打入”我们“内部”的那位陈兄。我悄悄尾随到他的住处。他独身一人住在一个老宅第二进天井里搭建的小披屋里,面积不过七八平米,看样子混的仍然不景气。怜悯之心打消了我算旧帐的念头,再说,这笔旧帐又怎么算呢?
1969年过年过后,自打同陈某见过面,再也得不到李立荣的任何消息。四月中共九大开过后,在毛泽东“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号召下,中央的争权夺利密锣紧鼓,地方上阶级斗争如火如荼,到处斗人、抓人、判刑、枪毙人的布告像如今治疗性病的广告一样随处可见。平时在人们印象中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顷刻之间成了反革命。我认识的两个一辈子识字总数从未达到三位数的农民,居然会是“系统地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
不久,无产阶级司令部要人、公安部长、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谢富治发表讲话,全国到处印刷张贴,公然强调对阶级敌人“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我们农场一个姓孙的军代表,在一次大会上声色俱厉地叫喊:“我们现在就是要大张旗鼓地镇压一切阶级敌人,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苏修正在妄图侵犯我们,敌情这么严重,不杀一批人行吗?我们哪一次同敌人打大仗之前不杀一批人?”我发现我的行动已经受到监视,我的宿舍附近每天都有一些“积极分子”晃来晃去。看来,对我下手只是时间问题了。
1969年6月2日,一个非常美好的初夏夜晚,我同曹汉华在新街口见了一面,坐在环形花园护栏上一直谈到天亮。我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他,他并不奇怪,他说他厂里似乎也有人在注意他。他还告诉我,他打算利用工作便利,在包装出口药品时,把事先准备好的小传单夹在说明书里发到国外,让世界了解中国现时的政治状况。我劝他要谨慎一些,他笑着说,人活着总得干点事。临别时,他略带伤感地告诉我,他已经同恋爱三年之久的女友分了手,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连累她。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互道珍重,握手告别。这一别,成了永诀。
1969年6月16日,是个阴天,当局对我下了手。头天晚上应一个朋友之邀,替他画了一幅狄更斯小说《奥立弗尔》的封面,睡得很晚。上午8点刚起床,有人来通知,今天上午不上班,在大会议室开全体职工大会。进了会场,直到9点20,会还没开,书记安排我读报。9点40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书记在门口笑咪咪地叫我出去一下,说有事找你。我刚出会议室门,七八个民兵一拥而上,把我架进一个小房间。
房间空无一物,只在正中央放了一把椅子,四墙贴着醒目的黑体大字标语:“现行反革命分子方子奋必须低头认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几个人把我按在椅子上,其中两人紧紧揪住我的衣领角,仔细检查里面有无氰化钾之类的东西。那时电影里常有这种镜头:特工人员被捕时,只要咬一下藏在衣领角里的剧毒药品,立马就能毙命。紧接着扒光了我身上所有的衣服和鞋袜,给我换上一套全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刚系好扣子,一群人反扭着我的臂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架往办公室外的露天会场。
我刚在会场露面,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轰然爆发:“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方子奋!”“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方子奋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一千多支胳膊随口号声一伸一屈,场景极为壮观。
当我被押到台前时,台下前排猛然蹿上十几个人向我扑来。一秒钟不到,我即被掀翻在地,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挨了拳脚。我已分不清上下高低、东西南北,躺在地上只见拳头和穿着鞋子的脚在我身上运动。后来听到有人喊:“大家不要动手,大家不要动手!”但拳脚似乎并未停下来,直到会议组织者在喇叭里高喊:“大家注意,大家注意,我们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防止阶级敌人杀人灭口!”这些义愤填膺的革命战士才悻悻而退。我真该“感激”会议组织者的急中生智,否则,那天弄不好我真有可能被“灭了口”。
一阵口号过后,主持人军代表在麦克风中警告我:“方子奋,今天我们对你们这个反革命集团在沪宁线上全面实行了抓捕,你们的成员一个也没有跑掉!到这个地步,你唯一的选择是彻底坦白交代,否则李立荣就是你的镜子!”听到这里,我心一紧:李立荣怎么了?李立荣怎么了?李立荣到底怎么了?!
正当我为李立荣忧心如焚时,忽然大会宣布:“现在由李立荣的哥哥李蔚荣发言。”随即李蔚荣站起来说:“李立荣前天上午已经被白下区公检法军管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坦白交代问题,争取从宽处理,否则你的下场是很可悲的。”这消息反而让我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不就十年嘛,十年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李立荣不过判了十年,曹汉华和我,还有其他几个朋友,谅也重不到哪里。
这第一次批斗大会开的很短,总共大约40分钟。此后又开过近二十次大小批斗会。由于我是“要犯”,军代表们可能真的怕有人对我“杀人灭口”,在后来的批斗会上倒也没受过拳脚照顾。我先是被关在农场的一间浴室内,由16个民兵分班轮流看守。8月24日转到白下区看守所,1970年1月初又转到南京市娃娃桥看守所。我被抓进去不久,李蔚荣也被抓。
南京有句顺口溜:“进了娃娃桥,小命就难逃。”娃娃桥看守所的看守,大部分是转业不久的军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有次我被提审,亲见一个身高一米九几姓穆的女看守(据说是体院排球队转业的)正在打一个女犯。这位穆管挥起手中一把锁号子门的大铁锁,对那个双手已被反铐的女犯人后脑勺就是一下。女犯人登时被砸倒在地,一边翻滚着身体,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有一次提讯,我坚决不肯按照提审者的意图供述。送我回号子时,审讯员同我那个号子(东大院7号,编号2605)的管理员陈“医生”耳语了几句。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陈忽然打开号子门,一下子把我拎到门外,二话不说将我反铐起来,并且嘎嘎响地把铐齿一直捏到底。我问他我犯了什么错误要戴铐?他骂道:“我×的,老子想铐你就铐你!谁叫你起床动作那么慢?”骂完在我脸上连扇几个耳光,接着打开号子门从后面一脚把我蹬了进去。20分钟过后,紧铐的手腕开始火烧火辣地疼起来,双手很快肿起,皮肤变成了紫黑色。一连三天晚上,都由于痛彻心肺而无法入睡,吃饭喝水全靠难友喂,大小便只能请别人解裤子擦屁股。直到第六天临近中午,陈“医生”总算大慈大悲开恩解了铐。松开后,双手已呈黑色,全无感觉,过了十天才能勉强活动。腕部被铐处,至今几十年后每逢阴天还隐隐作痛。
八十年代我平反后,曾多次想再去会会这位陈“医生”,但因各种原因未能实现。我倒不是要去算这笔旧帐,而是想恭恭敬敬请教他一个问题:在人类经过几万年的进化之后,他和他的一些同事们,怎么会把祖先的兽性如此完整地继承下来?从关押到判刑,对我大会小会批斗共19次。在对我的十余次审讯中,有三个问题一直被翻来覆去盘问,希望从中找出破绽。
第一个问题是我和李立荣、曹汉华、张稼山等4人在玄武湖、中山陵等地有哪些活动?我非常如实地作了回答。1967年初夏,我们四人去玩过两次玄武湖,还去了中山陵水榭亭。躺在如茵的草坪上,我们纵情谈论音乐、电影、文学,谈论各国风土人情,从玄武湖、中山陵的优美景色扯到瑞士日内瓦湖的风景。我们说,如果能到日内瓦去游览该有多好,可惜中国人要想出国比登天还难,这辈子看来是没有指望了。李立荣又谈到他旧时一个邻居,全家迁居香港,前些日子回来探亲,说香港那边自由得不得了,叫我们想都不敢想。谈到后来,都觉得我们这个社会一天都待不下去,如果有机会出国,一分钟都别耽误,等等。后来公检法军管会对我们这两次出游作出这样的结论:“多次在玄武湖、中山陵秘密聚会,策划叛国投敌事宜,由于其他原因未遂。”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这一伙人(李立荣、曹汉华、我、张稼山以及另外几位好朋友)在李立荣家开过多少次“会”,研究过哪些“问题”?这个问题实在太离谱,我实在无法回答。我和一些朋友确实在李立荣家常碰在一起,但绝大多数是谈音乐、听唱片、切磋演奏技巧,有时也谈论文学艺术,间或涉及文化大革命和时政,免不了对当局头面人物有所议论,对毛、林、江以及靠文革发迹,一夜之间爬到中央的新贵们进行一些抨击。至于在李立荣家开会,专门研究问题,这根本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鉴于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口供同审讯我的人的要求距离太大,为此我吃过不少苦头。
他们的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要将我们定成一个斐多菲俱乐部式的现行反革命集团,李立荣是我们的首领,他的家是我们的秘密活动场所,是召集反革命会议的会场。尽管我们同被关押的朋友们不约而同地严守界限,拒绝提供他们希望的口供,他们最终还是作出了以下结论:“张稼山、方子奋、XXX、XXX等人多次聚集在李立荣家,密谋反革命活动,系统地疯狂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社会主义制度。”
第三个问题是要我揭发林舜英的所有“问题”。我最如实、最详尽供述的正是这第三个问题。根据他们提出的问题,我非常清楚他们想从我嘴里掏出哪些有关林舜英的内容。林舜英出身于大地主家庭,自小受过正规教育,加入过国民党,本人又是国民党官僚的太太,丈夫几十年来与人民为敌,最后潜逃台湾。这样一个女人,她能不恨共产党,不恨社会主义?再说,她的两个儿子都是仇恨共产党、敌视社会主义的现行反革命,这能同她没有关系?他们一直在让我明白:根据他们分析和掌握的情况,林舜英决不是一个小人物,她有重大的犯罪事实,现在就看你招不招供了。
对林舜英的问题,我写了几十页交代揭发材料,就我所看到、听到以及了解到的有关内容均如实作了供述,甚至连她平时的衣着习惯、菜肴口味这些生活细节都没有遗漏。不过,这份洋洋数千言的交代材料中,没有一个字提到林舜英有什么反动思想、反动言论,更牵涉不到什么现行反革命活动。这倒不是故意隐瞒、为她开脱,而是确确实实没有这种事。我在材料中详细介绍了林舜英如何胆小怕事,如何谨小慎微,并列举了很多具体事例来说明。例如,有好几次我和李立荣在小房间交谈,她会突然推门而入,怕我们在收听“敌台”。有时我们的谈话一涉及文化大革命,她会立即岔开话题,意思是叫我们别谈政治。如果我们不听,她则会训斥李立荣,搞得我都有点下不了台。有次她给武汉的大女儿写了封信,信寄出后忽然怀疑自己在信封上写毛主席语录时漏写一个字,急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清早赶到邮筒旁等邮递员开箱取信,直到证实自己信封上没有漏字后,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
李立荣被关押后,她同世界上所有做母亲的一样,想儿子,替儿子担心,但从来没有为此发牢骚攻击过谁,更多的是默默流泪、强忍心中的悲伤。在与她认识的几年中,我时常在李蔚荣、李立荣兄弟面前半开玩笑地讥笑过林舜英,说她是个典型的树叶落下怕打破头的老太太。我甚至当面同她开玩笑,说她胆子太小了。她笑着说:“我们不能跟你们比。你们家是工人阶级,出身好,有点什么事别人不会计较。对我们这种家庭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