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考上号称“人民教师摇篮”的北京师范大学,来到千百万青年学子十分向往的首都学习,自然是幸福无比!北师大的学生都是各地千里挑一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巧珍因为跳了两级,学习上比起班里其他同学自然稍逊一筹,但她毫不气馁,急起直追。还和大家一样自觉地锻炼身体,上二年级时当选为体育委员,并荣获体育运动积极分子奖章。
一年级下学期,巧珍在北海公园草坪举行的入团仪式上,代表新团员致词。她还有幸先后同德高望重的陈垣校长、新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代表伍竹迪合影留念。
巧珍能歌善舞,入学之初曾当众表演“三套黄牛,一呀么一套马”。正好评剧演员新凤霞主演的电影《刘巧儿》轰动一时,于是同学们就亲昵地将小巧玲珑的她唤作“巧儿”。在同学们的眼中,这位武汉姑娘娟秀小巧,性格朴实直爽,略有些犟气。
套用一下当今的流行语,巧珍算得上十足的“阳光女孩”。如果不出意外,未来她将拥有一份称心如意的教师工作,一个和和美美的幸福家庭。其实有位男生打从入学之初,就一直在暗恋着她。巧珍却傻呵呵地浑然不知,毫无觉察。多年之后这位男生去看望巧珍之姐谈起此事,愧疚不已,痛哭失声。
1957年,巧珍上四年级。这年春天,中共中央发出开展整风运动的通知。5月下旬,校园里出现了大字报。巧珍也看大字报,也听群众论坛,因不了解情况,未发表任何言论。这时党团组织一再动员党团员帮助党整风。同一个团小组的几名女友都觉得如果再不行动起来,就有点辜负青年团员的光荣称号了。既然校内的重大题材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咱们何不去采访一下食堂呢?集体采访后大家公推巧珍执笔,因为她写作课成绩优秀,上中学时经常有作文在学校黑板报上登载。巧珍当仁不让,模仿古代章回小说的写法,执笔写了《李壮士打狗孝主》,讽刺校内的不正之风。
原来,当时建于铁狮子坟的师大新校,暂无围墙,以铁丝网为界。周围一片荒凉,时有农家狗出没。有时农家狗也蹿进校园觅食。校方买了几杆土枪,雇工巡逻,规定对农家狗只可轰走,不得打死。文章这样写道:
“学校一位湖南籍的总务长(且隐其名),非常嗜食狗肉,食堂管理员李某,为了讨好奉迎,竟将校邻农家之狗,打来享(飨)宴总务长。李某长得身材魁梧,堪称‘壮士’,因煮狗肉时,需借用食堂的锅盆餐具等,厨师不允,李壮士便以其职权之威,强行为之。事后李壮士将剥下的狗皮,塞给厨师,以掩其口。”
此文作为苦药社《新今古奇观》系列之一贴出,曾引起全校轰动,“巧儿”也因此出名。
然而谁能想到,就为这张响应党的号召,针砭时弊、抨击歪风邪气的大字报,巧珍竟然受尽人间苦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政者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广开言路、鼓励鸣放变成舆论一律、实施反击。为了某种政治上的需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成千上万含苞待放的蓓蕾一网打尽。巧珍的文章本已收入油印的《苦药特辑》。“苦药社”定为反动党团后,凡是在《苦药特辑》发过文章者,均在劫难逃。说来可笑,当时就凭这篇文章,给沈巧珍加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难道那位嗜食狗肉的总务长就是党的化身?难道李壮士的打狗行为就是社会主义的风尚?这篇文章原是集体采写,不过由巧珍整理加工而成,所以起初并未把她定为右派,只是让她在团内作作检查。检查了几次均未通过,巧珍的犟劲儿上来了:“不就是要给我定右派吗?那就定吧。”就这么给她定了右派。所以有人说巧珍是个“自告奋勇的右派”。她哪里知道这右派可万万当不得,当上了就永世不得翻身。
“1957年11月巧分配到了四川自贡市,(这)是历史上的产盐地,很穷。1998年我专程去那里看看巧珍曾生活过的地方,也是她送命之地,一条石板路的窄街,青砖黑瓦的平房,盐井早就枯竭了,巧儿原分在新建区的一所完(全)中(学)教书,后被(因)校长的调动带(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初级中学,全校只有校长和巧两个是大学生。许多老师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总找巧帮他们,讨论,写教案。60年(代)初期,我想巧妹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又是在本来就极‘左’的省份极穷的小城工作,敏感的巧珍给我的来信中就写了,‘现在没有人找我帮助写教案了,话也少和我讲了。’在给我的信中更是写着:‘我越来越意识到1957年一把火早就把我什么都烧了个精光。’巧儿所在的初级中学,教师水平低是肯定的,且人员多为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些人是见风使舵的人。巧住的宿舍是一排在校园里的平房,潮湿阴暗,(她)生了两个孩子,得了腰痛病,这是生活上的磨难。教书育人,生儿育女,居家过日子,全在这片小天地,因此她生活在没有丁点自由的环境中,在众目睽睽的敌视之下,整日的活动从教室到宿舍,再到教室,还是在针尖麦芒上,连空气对她都是吝啬的。这就足以能把人窒息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素来不能受委屈的妹妹,加上又举目无亲,她如何熬得过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太难为她了。”
知妹莫如姐。沈巧珍当时生活在一个十分险恶的环境里。她始终苦苦挣扎,好不容易熬到1960年11月摘掉右派帽子,马上给妈妈写了一封信,信纸上只有七个大字:“妈妈呀,我归队啦!”兴奋之余,又致信母校报告喜讯,并请校方补寄毕业证,另寄与陈垣校长和与女飞行员伍竹迪的合影照片。毕业证倒是补寄了,至于那两张照片,校方的答复是:“社会出名的公众人物的相片不能给你。”这对于巧珍是个不小的打击。她这才意识到所谓“回到人民怀抱”的希望已成泡影,自己已经永远地入了另册。从此渐渐心灰意冷。
1966年6月,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的标题充满杀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时间红色恐怖席卷全国,血雨腥风,人人自危。巧珍自然是在劫难逃。可怜她年纪轻轻一个弱女子,1957年已经“领受”来自上面的“恩泽”“光荣加冕”,如今更“有幸”在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大革命中“经受锻炼和考验”,还得把膝下年幼无知、嗷嗷待哺的两个心肝宝贝全都搭上。校长阴险狡诈,深谙见风使舵的权术,原来重用巧珍,为的是给自己壮壮门面,白拣一个名校毕业生,价廉物美,不使白不使。如今运动来势凶猛,为了自保,便毫不犹豫地抛出巧珍,任由歹徒作践蹂躏,更有甚者,此公还天良丧尽,发动属下围攻巧珍,甚至大会宣布不许她回家哺乳,剥夺了巧珍当母亲的权利。
同1957年北师大“反右”斗争中的遭遇相比,巧珍在“文革”中所受到的种种折磨不知要惨烈多少倍!关进单身牛棚,不准回家,不准给儿子喂奶;饥饿难耐,只好到地里掰玉米棒子充饥;因受刺激,急火攻心,胃肠痉挛,滴水不进——凡此种种,都是在把巧珍往绝路上推。由于没有目击证人,我们已无法还原1966年7月25日所发生的事情。只知道那天中午,巧珍只身来到釜溪河边,下到水中,一步一步地涉水向河中间走去,河水愈来愈深,愈来愈深,终于没过她的头顶……
巧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了。巧珍之死,令人扼腕,更发人深省。连这样一个清纯如水、与世无争的小女子都容不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说明我们的社会的确是有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2010年4月匆草,巧珍离开我们已44年矣。
《炎黄春秋》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