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风对人文精神的坚持被当局视为某种"对抗",其实季风的命运已经注定,到了2017年,"图穷匕见",偌大的上海,再也没有了季风的容身之所。接下来,是道别的时候了。而这场漫长的道别,正仿佛是一个时代的谢幕。
在中国,泛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深受前捷克总统、剧作家哈维尔"活在真实中"理念的影响。于淼身处这样一个公民社会行进的过程,自然也不例外。
于淼说,如果说书店有人格的话,季风就是"求真"的,也带着不屈。季风不是一个纯粹谈论学术问题的象牙塔,而是热情地关照现实,做了"一个又一个很坚硬的题目"。季风曾经有一个专门的"影像"栏目,放映了几十部纪录片。中国近些年重要的独立纪录片导演,几乎都曾到季风播放过作品。
"这些优秀的纪录片,蕴含着导演真诚的情感,诉说着时代真实的故事,但这种"真"的体现,在当下步履维艰。那些有权的人并不愚蠢,他们知道"真"的力量可以摧枯拉朽,所以要遮蔽。不过常识告诉我们,"真"不会消失,而会在沉寂中积淀出越来越多的生命!"2020年,在《消失的季风影像》一文中,于淼曾这样回顾。
"季风的立场不是从第一天就有的,而是逐步形成的,当然是因为先有人的立场才有了书店的立场。"严搏非曾经这样说。也正因如此,他把对季风的介绍总结为一句话,"独立的文化立场,自由的思想表达"。
2024年,季风书店在美国重新开张之时,其中的一款书袋上,就印着这句话。而如今书店的墙上,就挂着当年季风现场的照片。当读者拾级而上,就能看书店作为思想交流的场所,曾经如何吸引那些爱自由的灵魂。
从灾难救援到教育公益"我是一个古典的理想主义者"
【图略】季风书园店主于淼。(公共新闻网)
1972年5月12日,于淼出生在山东济南。彼时,文革已到后期,但尚未结束。
他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长大。父亲在大学教授电力系统自动化,母亲是电视台的一名技术编辑。在他眼里,父母都是很正直的人。"如果街上有人打架,他们是一定会上去劝阻的人。"
1989年的5月,他正上高三。济南的大学生们组织游行,他和几个同学坐在母校济南二中的墙头上,看着大学生们喊出他们心中的诉求。
和那时候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每天在电视上看着各地抗议的画面,天安门广场绝食的人群,那是热血沸腾的时刻。但随之而来的是"六四"开枪之后,中央电视台的画面上滚动播放着消息,大学生和民众们都突然成了"暴徒"。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相信"宣传"。
1989年的九月,于淼进入了上海对外经贸大学读书。同学中,有后来的青年经济学者温克坚,也有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小芳。
彼时的中国,人们还没有从"执政党向人民开枪"的震惊中缓过劲来。意识形态高压之下,几乎所有的大学都要军训,学生们要接受教官的训话,首先学习服从。
大学里的氛围是沉闷的。但于淼有文艺青年的本色,他很快组织成立了一些社团,文学社、吉他社什么的,还到校园外邀请吉他老师来讲课,也跑去请山东大学的教授来"给大家讲讲"。
1990年的那个"六四",悲伤的记忆依然鲜活。他和文学社的七八个同学,点了蜡烛,在学校食堂的楼上纪念。巡逻的保安来了,在楼下大声喊叫,赶走了他们。但黑暗中的烛光,以及压抑的激情,"至今我的皮肤还能感知到。"他说。
那时的大学里,陆续有参加过"六四"的学长毕业分配,工作都受到严重的影响。有两个当年领头的学长,一个分配到四川偏远的地方,一个在北京,他们都先后年纪轻轻地死去。是遇害?或者是厌世?消息传来,他们这些低年级的学生内心受到很大冲击。于淼形容,那时"仿佛看到一种可怕的现实在那里。那团巨大的黑色隐隐就在那里,但你摸不到它。你没法控诉,也没法摆在台面上去说。"
彼时外贸专业正火。1992年大学毕业,于淼被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国有外贸企业,为的是以后能够回到上海的分公司,与女友,也就是后来成为妻子的小芳团聚。三年后的1995年,他辞职创业。那时候,严搏非还没有辞职创办季风,虽然同在上海,但他们并不相识。
于淼记得那些日子,蹬着自行车去商场推销产品,租一张办公桌都很困难。经历了所有创业的艰难,凭借勤奋与坚持,渐渐的,他的企业站住了脚跟,并在商业上小有成就。2006年,他参加了上海交大EMBA班的"玄奘之路"戈壁徒步挑战赛,没想到,这成为他进入公益行业的开始。
2008年汶川地震的爆发,成为一个契机。那一年,也是中国公民社会进程中标志性的一年。似乎是不经意间,无数人的生命也因为这一年而改变。
地震爆发时,于淼正在戈壁滩上。前一年的5月12日,父亲去世,当天也是他的生日。一年之后,哀伤尚未过去,而在巨大的自然灾难面前,尤其是当人在戈壁滩的风沙之间,他的内心受到更大的震撼。
也是在戈壁滩上,他的队友——大多都是年轻的企业家,相约今后要投入到灾难的救援中来,并立即付诸行动,现场组建了一支志愿救援小队,开始接受正规的训练。当年六月,他们就到了映秀,参与灾后的物资运送。
2011年,玉树地震发生时,于淼和伙伴们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救援队伍。他们第一时间飞到四川,因航班取消,又转飞西宁,开了十多个小时的山路,成为最早进入玉树地震现场的民间救援组织。从那以后,雅安地震、鲁甸地震的救灾现场,都有他和伙伴们的身影。
在灾难救援的现场,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具体。如何用生命探测仪,用手挖,用铁锹或小型工具?现场有受伤的人怎么包扎?怎么制作小型担架?这些都是结结实实的。
"在现场,所有的情感都锁定在当下。当你追问地震背后的原因,那些没有墓碑的死亡,这些勇气也会转化成现场救援的力量。"于淼说,那时候自己已经当了父亲,"有孩子后,我对孩子特别关注,看到孩子受伤害,我就受不了,那也是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孩子们的成长,作为社会的一员,你是有责任的。看到了就不能回避。"他说。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目光投向了更多的孩子,并很快参与到教育公益中来。他参与创立的"戈友公益基金会",发起了"柏格理志愿者小路",成立长短期的支教队,切实帮助云南、贵州山区里的孩子们。他每年都去贵州,去的最多的是毕节地区的威宁县,那是当地最穷的一个县,面积和上海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山区。他跑遍了该县大部分的镇子,以及那些大山深处的学校。
如何让孩子们拥有更好的教育?后来,戈友基金会和脚里学院又发起了"好校长"培训计划。这个培训计划主要针对乡村校长,于淼认为,要让孩子们受益,还是要靠校长的理念。他希望帮助乡村校长去思考什么是好的教育,并在有限的空间里做一些行动。
培训别有趣味——校长们在茫茫戈壁滩上参加四天的高强度徒步,当他们身处天地之间、心灵打开的时候,再请老师们来讲课,共同探寻什么是"以人为本"的好教育。以2017年为例,雷颐为校长们主讲《近代中国"人"的觉醒》、王建勋则主讲《读书人的责任和使命》、顾远主讲《旁观者的一生》、王晓渔则主讲《风雨如晦,弦歌不辍》,为乡村校长打开了另外的一扇生命之窗。
一直致力于教育公益的梁晓燕,也在那时候和于淼接触多了起来。"我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很浓厚的人文知识分子气质,这一部分甚至超过了企业家的那部分。"梁晓燕回忆。2016年,她也曾被于淼请去戈壁滩上,给"好校长"们讲课。"他不像别的人,把公益理解为做做好事,需要产出效率什么的。他一直在思考的,是如何有一个好的社会。例如通过培育校长,影响到他们的理念,进而对教育产生影响。"这一切,让多年来始终做教育公益的梁晓燕,颇多惊喜。
"人终究是要在黑暗中觅光而行的,那些人文精神下的同情、执着、死亡、反抗,必定会播下一些种子,悄无声息地助力于我们丰满而醒觉的人生。"2019年2月,在哈佛沙龙邀请的演讲稿中,于淼这样写道。
彼时,距离书店的被关刚刚过去一年,他内心的激荡渐渐平静。他暂时离开中国,在美国大学读政治学专业,学习之余,还写下《中年爸爸去留学》的系列,轻松诙谐,只讲自己的故事。受邀演讲的时候,他就选定了"教育"的主题。
但现实正越来越严峻。从2017年开始,于淼一直推动的长期短期支教都被叫停了,当地的教育厅说是"教育主权"问题,以资格审查的名义,让他们撤出。石门坎的柏格理志愿者小道也被关闭,据说是"宗教原因"。再到2023年,于淼也成了有国难回的流亡者。
"书店曾经代表不屈的精神但如今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图略】季风书园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市中心重新开张。(歪脑)
华盛顿DC是一座建在沼泽地上的城市。Dupont Circle是一个交通的大圆环,也是城市的中心。穿过圆盘,草地上有流浪汉,也有发呆看鸽子和松鼠的人。过了一家星巴克,就是季风书店了。门头不大,绿色的橱窗里放着中文和英文书籍。旁边的Kramers书店,已经有70年的历史。
季风就在这里开张,竟然毫不突兀,仿佛它天然就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