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年,历史长河的一瞬。在难友彭慕陶的安排下,三天后我们在金西路一家叫老虎灶的茶馆见面了。昔日翩翩少年而今均己老态龙钟,她身佝躯残,步履维艰,要不是那双大眼晴,简直无法认出她就是当年举止端庄,苗条俏丽的白姐。
万语千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真是笑不出、哭不出,丝丝苦味在心头。我们久久默默相视,都在追忆那段该怀念还是该诅咒的日子……她挺乐观直白地先说开了:1957年我在报上看见你因写文章成了“右派分子”,总对不上号,黄泽荣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学徒娃娃,怎么会是“右派”?到后来我也成了“右派”,才明白这场运动的荒诞可笑。唉,在那个年代只有两种人,卑贱者和卑鄙者。你不整人必然被人整,我们不当“右派”别人就当右派。不是我们坏,是这个制度坏。她又接着说,我看了很多“右派”写的书和文章,但都缺乏反思,多是写自已如何如何受难、受罪、受苦,却没有写自巳如何如何去为这个制度做坏事。“反右斗争”前我们都是这个制度的拥护者、追随者、执行者,都在为这个制度的巩固建立打拼,实际上为自巳也是为老百姓营造“监狱”,一座铜墙铁壁的“监狱”!说得明白一点,你我不过是“权奴”而己,所以是“最卑贱的人”!
她接着说:在处分书上签字那天,我没有哭,但心里在哭,我自已在问:这就是民主吗?只能承认不敢有一点异议,连呻吟也不敢!就那么几条意见换来了二十多年的枷锁……
她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由不得我惊呼地叫出:白姐,我同意你的观点!她微微一笑,这笑既苦涩又辛酸,像柄利刃吱的一声,划破一堵美丽无比厚厚的装饰得十分金碧辉煌的宫墙,顿时使你从迷茫中有所醒悟,原来这堵尘封的宫墙内一片龌龊,一片肮脏,一片血腥,男盗女娼,你争我夺,无所不有……
沉默好一阵后,她轻轻地一叹说:1998年我去了美国,给台湾、香港移民讲起这些事,他(她)们都听不懂,无论我怎样花力气解释,还是听不懂。他(她)们根本不相信为一句话和一篇文章,被整一、二十年,甚而坐监杀头。后来我才闹明白,这是两个不同社会的观念差异,别人是人性社会,在爱的阳光中长大;我们是专制社会,在仇的厮杀中求生。马列主义是正教还是邪教,毛泽东是救星还是灾星?经过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想给我的难友说几句话,经过漫长的苦难,我们才深切地体会到,我们民族需要爱,不要再在仇恨中生存,要包容要宽厚,从心里化解仇恨,大家都是骨肉同胞,为什么要去争争斗斗,你杀我我杀你?结果五十多万知识分子都匍匐屈膝在毛泽东的脚下,众口同声说:我有罪!我有罪!!我们不也帮了毛泽东的忙,造就他个人的极权统治。当然,他们有枪谁都怕死,不过我们得将历史留给后辈,决不让悲剧再重演,唯一的办法就是爱!爱生活,爱生命,爱一切人。我身板骨由不得一震,心地一下光明了许多:似乎只有宽容、反思,才能治愈几十年来毛泽东思想对我们心灵的毒害,才能根绝“暴力革命”对我们灵魂的污染,不然民族难以重生……
是夜难以入眠,决定再追访她。一拨电话,她应允了,邀我前去。三天后又是一个愁雨压地,秋寒袭卉的上午,我按时去了她的住地。她住在无电梯公寓的四楼,有心脏病,行动诸多不便。一杯淡淡的清茶,无声胜有声的静坐,我们两个老人又回到了少时中共市委干训班光怪陆离的生活……
干训斑学习的中心议题是:认清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把握人生革命命运。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是:从猿变人的氏族社会进入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然后奴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说,共产党和毛泽东领导的革命是顺应历史发展,胜利是必然的!国民党蒋介石代表反动的封建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所以必然失败垮台。
在坚信革命必胜的前提下,再分为四个阶段重点学习。第一阶段,端正学习态度,提高认识,了解社会发展规律;第二阶段,理论联系实际,揭发批判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罪恶;第三阶段,告别旧世界,拥抱新中国,把以前有过的不好思想和行为,自觉地向党和组织交代;第四阶段,巩固学习成绩,自我检查总结收获。
第一阶段学习轻松,没有压力,泛泛地谈些认识上的问题,上下午工间操,快快活活跳舞、唱歌、做游戏,不知人世间什么叫忧,什么叫愁,嘻嘻哈哈像群小麻雀。每天晚饭后,总是三三两两沿着吉祥街穿过马正街,越过坍塌的城墙,漫无目的地在郊野走来走去,谈天说地,互道人生理想,或围坐在锦江河边的草坪上,望着千里田畴,万顷绿波,大有“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凌云壮志。时而引引吭高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人民的解放道路,他领导人民走向光明,他坚持抗战八年多,他改善人民生活,他建设了敌后根据地,他实行民主好处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在草地上翻滚,歌声在树梢上荡漾,歌声伴着锦江潺潺流水,飘出很远很远。然而,历史“回馈”给我们这些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偏偏是一场接一场的政治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