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口口声声说"国学热",在世界各地办孔子学院,其实没有真正的内容。像白先勇这样整理昆曲是极少的。我们本身也是百孔千疮,用尽了自己的资源,活力也光了,从精英流离到下里巴人,从内涵浓厚变成表面肤浅,从有内容变成只有一个点缀。音乐和其他艺术形式,无一不是不如此。
今天,中国花了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逐渐一步步往下走,真是吊诡的现象。一方面我们看见MZ是好东西,教育普及是好事情,RQ普遍被尊重是好事情。但另外一个方面,全面平等之后,应当有优秀、特异的东西,却变成了平凡。贝多芬不可能在平民里面出来,不可能一千个人就直接创作成贝多芬。文化的领域要有一部分精英,但原动力已经衰退,才到了这地步。这是危机之一。
危机之二,价值系统在崩溃。从三百年前发展到今天,我们应该不再标榜"现代"的,现代是有实践性的,我们叫近代化。三百年前开始发展资本主义、MQ思想、RQ思想、科学精神,都有共同的源泉,是丢开天主教的外壳,捡回了人跟上帝的直接关系,人有了信念。
神造人不是白造的,给你一定的权利,给你一定的智力。人类是平等的,所以不能压迫任何人,不能禁锢任何人,应当自由。
另外一方面,神的律在科学家的脑子中转化成自然的律,自然是先天存在的,其实和神的律是同一个事情。一定假定有先天存在的这个律,我们才有科学的上下寻搜,不然一堆混乱的话,怎么寻搜?
这个假设使得资本主义早期的人物,为了荣耀,为了彰显使命感,拼死拼命地干活,而且用"信用"这两个字来作为资本主义的基础,没有信用,银行没法借贷,没法投资,没法委托。
这次经济风暴的病根子是因为内心没有价值观念约束行为,所以掌权的那些CEO,不讲信用,不讲道德,以市场遮盖,大量地偷窃股东的财产,辜负股民的委托,以致股票买卖实际上变成虚假的赌博。股权已经分散到这种地步,流转这么迅速,股票本身不存在,变成赌局。掌握股权的无数小民,没有办法向公司行使主权,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股权在哪里,股民没有办法行使股权来或者监督经理人,经理人就无所恐惧,工作法规没有办法管他。
在1932年罗斯福实行新政的时候,有管束的法律,一整套法律保护劳工、约束。但是从二战后到今天,美国政权和财富结合,他们废掉了一条条的法律,再也没有防止不合法、不公平的法律。公众无法约束他,股权无法约束他,良心无法约束他。
面对今天瞬息万变的时代,国家体制要改变,社会结构要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最要紧的是,将来几十亿人共同拥有这一个地球,怎么活在一块,怎么相容,怎么再造一个互让、共存的人类社会?小到农村,大到全球,小到人员之间的争执,大到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用什么价值标准来判断?这个是最严重的课题,今天我们正在转移点上,蜕变已经开始,有两种蜕变法。
蜕变是把旧的壳丢掉,变得更大更新,躯壳丢掉,蛇还是蛇,这是一种蜕变。这种蜕变不可能,这是大的崩溃,必须要有大的突破。突破应该是毛毛虫变蝴蝶,但蝴蝶是怎么出现,蝴蝶应当具有什么东西,我们大多数学术人士往往不去管它。学术界绝大多数人忙着写小论文,忙着搞升职,忙着搞项目,文化界忙着去点缀打扮,都是交白卷。大家应当寻找共同生活的一套价值观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丑,什么是美。这是最叫人担心的事情。
中国在这个时候,应当从传统里挖出一些东西填补这个缺陷,但是今天讲儒学的人,只抓其皮毛,不抓其精神。许多觉察以繁来文饰浅薄,以表面的口号文饰内涵。从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没有在这一部分精神的境界、文化的境界上下力气,尤其近几十年来的余悸未定,还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之下,没人敢动,所以,不能单纯地说中国已经站起来了。
而在教育上,不是桎梏人的思想,不是圈住人的教条,而是要放手让大家自由思想。今天学术界非常显著地崇洋媚外,也非常显著地抱残守缺,这两者是相配而行的。抱残守缺又不能见全貌,所以崇洋媚外,取外面东西来填补,没有自发的精神,有聪明才智但是不敢放,不敢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自己的精神困扰和饥渴,这是值得担忧的事情。
所以,假如改革开放真有大义而为的政府,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放松人的思想,一定要放松资源鼓动民间的财富,也释放若干的资源,鼓励在学术界、文化界做寻找价值、重建价值的工作而我的目标是希望新的价值是以人为本,因为人是真实的。你可以否认别的,不能否认自己。你尊重你自己,你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的他,你也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看见的自己,一层层投射,可投射到无穷。以这作为一个美好、善良、正直、公平社会的定义的话,谁也不愿意不公平出在自己身上,推己及人,也许由此我们可以重建新的价值观念。
三、唐君毅:花果飘零
我没想到唐君毅先生的著作题名用了“花果飘零”四个字,他自是从儒家来讲天地闭之后的个人精神重建,我则恓惶惶的犹记三十年前,那场大屠杀之后“花果飘零”,有多少“知识精英”因为害怕被中共整成“长胡子精英”,而仓促离乡辞庙,漂流海外,三十年下来,已经辞世的就有好几位了。当年我也留下一文,留下了当年的恓惶——
三年前中国有一句调侃:“精英”不是在外头(国外),就是在里头(狱中)。套用一句台湾爱用的文雅用语,这大概也叫作“花果飘零”吧。飘零者,散落海外也。一九四九年有过一次大规摸“飘零”;没几年,“飘”到港台的,又陆陆续续往欧美“飘”。总之,凡“飘”出去的便渐渐被“里面”遗忘,如我辈(“文革”一代)对胡适先生除“美帝文化走狗”之外一无所知。这是一层。另一层是,据说当时“飘”出来的人,忽然听说“里面”好得很,连“文革”那时杀成一团,也浑然不觉,许多人又“飘”回去了,结果吃了很多苦头,又往外“飘”。
如今也是这样。不过相去三年,“里面”对飘零在外的“花果们”,已渐渐露出戏虐的意思,说你们前几年也“风光”够了,该轮着下一拨人“风光”了。港刊上也有了这样的文字:“曾几何时,前些年许多艰涩而红火的试验、颠覆,新进口的理论,才出笼的先锋,转眼纷纷已成过景黄花,寂寞得很了”。据说,也没人去附和官方的讨伐,只是大伙儿对“精英文化”已经厌了,如今热的是平民的俗文化和肥皂剧。再说“飘”在外面的人,也渐渐对“里面”生疏起来,摸不着感觉了,先是众口一词“天下将大乱”,继而又说里面“黄金滚滚”,不少人心里痒痒的又想往回“飘”了。
秋天在哈佛见到一些里面出来的朋友,大概都是搞学术的,个个声称不看报不问天下事,有的沉入考据癖之中;有的一派政治冷感,极言“中国不会变,谁死了也不会变”,好象特意要对海外求变心切兜头泼一盆冷水。
说起里面的光景,“毛泽东热”已是旧闻,什么“中华大家唱”、“易经”热、辞典热、“文化衫”变成“语录衫”、“唐诗今译”发行二十七万册、北大青年教师重注“十三经”等等,我都懵了。
一个月后又见到另外的朋友,却说起这几年里面“自由化分子”能做的唯一动作,就是反“左”,那艰难程度比起当初反“凡是派”还甚十倍,仿佛十年白过了,一切从头来,好不容易借了“邓南巡”讲话的“东风”,说来凄凉。我听了这些,忽然觉出自己已然是一个局外人了,再难“进入”中国去——我既很难冷漠,也很难为邓的讲话所激动,大概也不爱看肥皂剧和“唐诗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