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郭的家庭在文革中所受的打击,就更惨了,简单说就是付出了两个儿子的代价。笔者以为,这是因为毛考虑再三,觉得直接拿郭本人开刀不太妥,但又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故釆取“曲线报复”的办法,在江青主持唆使下,由红卫兵出面将郭的儿子用来“顶罪”。
第一个“顶罪”的是郭民英,是郭与于立群生的第三个儿子。
郭民英自小有音乐天赋,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他随身携带一部小收音机,为的是听音乐、学音乐方便。文革初始,此事即被同学检举揭发,一些人直接上书给毛泽东说郭民英搞“特殊化”,并有里通外国之嫌。此信竟然被刊登在《内参》上,可见“顶层”对此非常重视。郭民英受到重大压力,一气之下,放弃了音乐,去了部队,去浙江前线当了一名海军士兵。据知情者说,民英在部队表现很好,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已被接纳为预备党员。但后来知道郭沫若受到批判、冲击,郭民英的处境急剧恶化,就在讨论他入党应否转正之际,郭民英于1967年4月7日突然“自杀”身亡……。其兄郭世英去部队料理弟弟后事,问到其弟的死因,部队的人说是郭民英患了精神分裂症所致。世英说:“我才不信呢!”但却没有其他方面的证据,郭家也不敢追究,便只好默认“自杀”。不过可以推断,这样一个有着强烈上进心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是决不会“自杀”的。
其时江青、康生正对郭沫若紧揪不放,这很可能得到毛的示意,否则他们是不敢的。江、康的醉翁之意不在郭,目的是将与郭有密切关系的周恩来牵扯出来,一并清算。而郭民英之死更可能是毛、江打击郭沫若计划的一部分。
接下来第二个牺牲品就是郭民英的胞兄郭世英了。世英是郭沫若与于立群所生第二子。
文革时郭世英是北京农业大学学生,“农大”中有一伙受到江青操纵的反周恩来的红卫兵,他们在1968年4月9日将郭世英绑架,情势非常危急,恰恰第二天郭沫若要参加一个由周恩来主持的活动,郭世英母亲于立群便恳请丈夫将郭世英被绑之事面呈周恩来,请求周出手救援。次日,郭沫若按时参加会议,而且就坐在周恩来身旁。然而这位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可怜虫父亲,硬是将儿子的生死之事埋在内心,任凭它在内心倒海翻江也不敢向周恩来吐露半个字!结果在郭民英被绑的第3天,因不堪酷刑折磨而跳楼身亡,临死也没有松绑,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此时是1968年4月12日,即其弟“自杀”的刚好一年之后。
可以想见于立群对这个丈夫的怨恨和失望!其实此时周恩来仍然有一定实权,只要郭向他开口,周决不会置之不理。后来周恩来得知郭世英死讯后,亲自到郭的住所前海西街去吊唁。又两次派人调查此案,但终因对方的后台“硬”,调查无果而终。
尽管受到如此残酷打击,付出了如此代价,毛仍然不肯完全放过郭班头。
1973年7月4日,毛在一次讲话中突然旧事从重提,说起郭班头的《十批判书》中对孔子的赞扬,对秦始皇的不敬,即席作打油诗一首以戏之:
“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
虽说语近戏谑,然而君无戏言,其中暗含杀机,令人震颤。郭班头记得很清楚,就在文革前夕的1963年3月,毛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点名说:吴晗、剪伯赞“他俩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却反对共产党。”就这么轻轻一句话,一个在文革开场时便命丧黄泉,一个在饱受屈辱和皮肉之苦后夫妻双双“自绝于人民。”如今毛又如此说自己“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这是性质相似的话语。郭得知后怎能不彻夜难眠?!
亊情还有后续,一个月后的8月5日,另一首由江青记录的名为《读封建论呈郭老》的毛诗“改定稿”送到了郭的面前: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之事要商量。
祖龙魄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遵行秦制度,《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郭知道,按常规,只要是被毛点名批判之人,只要他人在大陆,就在劫难逃了,轻者打入另册,重则性命不保。不过,郭旋又看到,毛在开头还称他“郭老”,似乎还恋旧情,或许看在他多年为其不遗余力歌功颂德的份上,能够对他网开一面,只是将他戏弄-番罢了。
毛暂时没有后续动作,郭班头提着的心总算逐渐安定下来。可没有想到,惩罚还是来了,而出面惩罚他的正是他苦心孤诣歌颂的江青女士。1974年1月25日,中央直属机关召开“批林批孔”万人动员大会,郭沫若事前接到必须全家到会的通知,他知道非同小可,只好抱着病体到会。果然此次叫他来是充当反面角色,大会上,江青当着万余中央干部及郭的家人的面,两次点名叫郭站起来,这个年届八旬的“郭老”只好像小学生一样报到,站着听训。江青不是一般地批评他,而是当众宣读毛泽东那两首批郭的诗,外加无情的申引批判。可怜的郭班头此时无地自容,恨不能如孙行者钻入地下。事后,郭的病更严重了,住进了医院。
我们知道文革中很多事情毛自己不出面,叫江青代行旨意,打先锋,如整死刘少奇、陶铸均是如此。正如后来在审判江青时她自己所说的,她只是毛的一条狗,毛叫她咬谁就咬谁。所以,后来那些将对郭沫若的迫害归咎于江青或“四人帮”的说词,完全是故意栽赃,为毛开脱。
其实,郭氏虽然人格卑污,但对毛确是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甚至到了不惜自辱人格,主动充当弄臣、小丑的地步。对于这样一个超级奴才,毛都不能容忍,仅仅因为他在二十年前写过一篇他不喜欢的文章。由此可见毛的刁钻、刻毒、阴损,堪称前无古人了。
令-般人绝对想不到的是,在毛面前如此奴颜婢膝、形同叭儿狗的郭沫若,当年作为“桂冠诗人”却是何等的豪情满怀,不可-世。下面引郭写于1920年的-首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切星球来吞了,
我把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切星球底光,
……
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
(《天狗》)
何等高傲,简直气吞宇宙!看起来-个十足的“大我”,颇有毛领袖当年“我即宇宙!”的气概。只可惜这个文人的“大我”碰上暴君的“大我”,立刻就变成了一只漏了气的气球,天狗化作了-只叭儿狗。不过郭诗人当年将自己比喻成-只“狗”还是很正确的,即使是“天狗”也是狗嘛,具有狗的天性,如对生人、外人凶狠无比,对主人则无限忠诚,惯于摇尾乞怜。后来郭诗人的这种天性在毛领袖面前表露无遗。即使付出了两个儿子,即使本人也遭到无情的打击、羞辱,他对毛仍然忠心耿耿,无半点怨言。临死前仍然嘱其家人:“主席的思想比天高,比海深,按照主席的思想去做,就会很少犯错误。”
郭氏如何从一个气傲如山、睥睨时流的“狂士”变成毛的一个弄臣、小丑的,这确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这种巨大的角色反差是怎样形成的?内中蕴含什么妙理?笔者以为,这种“郭沫若现象”,不能简单用毛的暴虐酷毒和人的贪生怕死来解释。当然,暴政造成的恐惧是重要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如郭沫若者流,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也曾面临坐牢、杀头的危险,也有不少共产党员、左倾分子被国民党“明杀”或“暗杀”,但他们没有屈服,仍然阻挡不了后来者前赴后继。可见暴力之外还有其他因素。
窃以为,首先是,这些人都有“把柄”操在毛之手,除了“忠于”毛,别无选择。比如,当时所有在大陆的中国人都曾在公开场合表示过永远跟毛走(干部和共产党员就更不用说了),都在不同场合公开发表过反蒋、反国民党、反美,后来是反“苏修”的言论或文字,铁板钉钉。所以,只要加给他们投靠蒋介石、国民党,投靠“美帝”、“苏修”的罪名,或者反毛、反共的罪名,对方就只能低头认罪,只能辩护其“罪行”的有无,而不能反指事情本身的对错。可怜全中国人被毛一人绑架、裹胁,全都成了“人质”,除了跟毛走、别无他法。
其二是,毛政权可怕的株连九族法。株连法在中国皇帝专制时代广泛使用,但帝制被推翻后就被废除了。可是在毛当政后得又捡起了这条恶法,并加以空前的发扬光大。一旦有人陷入了毛的“敌人”的境地,其配偶离婚、子女登报声明脱离父子(母子)关系都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不如此,就将受到可怕的株连。另一方面,当事者一旦濒临绝境,知道自己无生还的希望之后,其人性本能促使他(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不要、或尽可能减少对亲人、后代的株连。这时执掌刑律的当局便与你作交易:只要你表示认罪伏法,最好在临刑喊几声“毛万岁”,将大大减轻对你家人、后人的连累。这种交易能够不做吗?多数人是愿做的。
其三是长期愚化、奴化教育造成一般人对对毛的迷信和绝对顺从心理。也就是张闻天在庐山会议上发言所说的:被国民党杀了不要紧,被共产党杀了还要遗臭万年。这种自我奴化、愚化,与在帝皇专制时代,接到皇帝要杀头的圣旨时,还要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完全一样。
除了以上三条之外,像郭沫若之流还有他的个人因素,这就是前面讲到的郭氏为名为利所累,已习惯于趋炎附势,投机取巧,出卖良心,他把一切、包括灵魂都交给毛了,对毛已经死心塌地,己经无法回头,所以对其只能忠顺到底。综观郭之一生,青年时代不失有一种意气风发、狂放不羁的时代反叛精神;中年则转化成全力追求名利之徒,但还披着一件“浪漫”的外衣;到了晚年,名利已经到手,便将全部心力用在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上了。加上其人格、本性的弱点,便做出了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不顾廉耻的投机取巧、见风使舵、谄媚取宠的丑态。
扩而大之,郭的上述性格也反映在他对其他政治人物、政治事件毫无主见、随风倒的态度上。比如,对落难的刘少奇、林彪、邓小平,他紧跟着“变脸”,落井下石;华国锋登上了“接班人”的宝座,他便歌颂华“英明领袖”;“四人帮”垮台后,他又跟着痛打落水狗了。总之,这时的郭已经看不出还有自己的人格,自己的是非,当权者的是非、爱憎就是他的是非、爱憎,他“唯权是拜”,“唯权是主”,谁当权、谁就是他的“主子”、“恩公”。正由于郭对权力绝对顺从的奴才相,所以各个时期的当权者也就对他网开一面,让这个郭班头得以寿终正寝。
记得齐白石曾画过一个不倒翁,并配诗一首,诗曰:
乌纱白帽俨然官,
不倒原来泥半团。
忽然将汝来打破,
通身何处有心肝。
这可能是郭某人最好的写照了。然而你很难相信,正是这个郭沫若却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虚伪与做作”。看来郭班头太“谦虚”了,从其所作所为来看,他其实早就可以获得一顶“虚伪与做作大师”的桂冠。谓予不信,且看其在文革后期的几首“佳作”:
其一曰《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十周年》(1976年5月16日作,这时毛尚在):
四海通知遍,文革卷风云,
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
十载春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
莺梭勤织锦,茁茁新苗壮,
天下凯歌声。
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
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
“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
地动走雷霆。
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
可惜就在当年的9月9日,“挥巨手”的毛死了。郭某立即加入为毛哭丧的行列,刚好《诗刊》向其约稿,郭于是立即写下题为《毛主席永在》的七律二首。诗刊的编辑展稿一看,赫然映入眼帘的第一首第一句是:“伟哉领袖比爷亲”。编辑们的眼睛瞪大了,一时不知所措,他们知道,郭比毛还大,现在居然叫毛为“爷”,虽然他自愿当孙子,但公开发表合适吗?……终于编辑们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只刊发其第二首,将这“比爷亲”退了回去。真得感谢《诗刊》的编辑们为中国人避免了一次令全民“蒙羞”的“事件”。(后来郭“从善如流”,将这句改为“伟哉领袖万民亲”,将其在《人民文学》上发表。)
又不到一月,“四人帮”垮台,江青等毛的嫡传被捕。善于“观风”“变色”的郭班头立即写下又一首“水调歌头”,不过,其主旨和立意与五个月前那首完全相反:
《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1976年10月21日)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
扫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
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
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
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
功绩何辉煌。
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你看,他当年衷心赞美的江青,不但变成了“白骨精”,还“迫害红太阳”!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后来在郭的追悼会上,为其致悼词、盛赞郭班头一生丰功伟绩的,正是被他骂作“螳臂挡车”的“走资派”邓小平!而且邓大人不久又取代华国锋登上了中国“一把手”的宝座,可惜这时郭班头已经入住八宝山,不然肯定又有更加精彩的“颂邓”佳作供我们欣赏,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