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部队 * 阿波罗新闻网
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5·16部队
作者:

社科院“五·七干校”总部在河南息县,外国文学研究所编为五连在息县东岳镇。东岳镇是一片荒地,是有名的胶泥地。天晴土极硬,下雨天烂泥如胶。我们下去就是开荒。当时提出口号:先治坡,后治窝,大田开荒种玉米、高粱、麦子。我们蔬菜班开荒种菜。开地之前,先盖窝棚,因这片荒地离村较远,窝棚既可住人,又可放工具。窝棚一面是泥墙,三面是秫秸编起来的墙。棚顶上面加盖塑料布,再加油毡,压石头,拉绳子,模样跟半坡先民们搭的棚子相去不远。唯一不同的是一扇木门,还配了锁。蔬菜班里有搞波兰文、俄文、英文的,语种数量和我们种的蔬菜品种数量接近。我们种的有:胡萝卜大白菜菠菜,还有一些小菜。

大家搞外文内行,种菜外行,窝棚搭起来,地也开出来,还挖了一口三米多深的井。但是地土质不好,没肥,胡萝卜籽撒得太密。长出小苗来,没结出胡萝卜。只有一棵萝卜籽撒在了好地方,紧靠水渠,它长了一尺高,是唯一结出胡萝卜的菜苗。为了这棵胡萝卜,我天天总要去看几眼。松土、浇水也不怠慢。后来,在我写的长篇小说《颤抖的灵魂》里,还用了这个细节。

白菜也没种好。那时我们班的革命群众成天开会,经常是我守在窝棚菜地边。要给白菜往土里埋化肥。我心想肥多菜长得大,把肥埋得太多了,菜根烧焦了,好在那时是革命第一,有好些大事要抓。白菜没有种好,不算大事。

于是又种菠菜,菠菜可能属于草类,居然长得高高低低。蔬菜班的唯一的功劳,就是食堂吃过一顿从自家菜地里长起来的菠菜。

蔬菜班的男士全都住在窝棚里。杨绛和另外的女士住在别处。那时东岳镇还有几个所。文学所的俞平伯、钱钟书离我们不算太远。钱钟书分管文学所的报纸书信,每天他取报时,都绕两步过来匆匆跟杨绛说上几句话,我记得杨绛总是穿得干于净净的。她爱好整洁,富有情趣。“文革”时,造反派剪了她的头发,还让她和外文所其他“牛鬼蛇神”在社科院敲锣“游街”自报家门。没有那么多锣,有人给杨绛找了一个缸。杨绛“嘭”的一下,把缸给敲碎了。这可能是她的“有声”的抗议。

刚下干校时,搞过一段“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住在老乡家。我住在老乡厨房后面的一间房子。厨房一烧火,烟就往后房窜。烟熏火燎,白色的蚊帐被烟熏得发黄。下雨天,满房子漏雨,雨水滴在蚊帐上,那顶蚊帐呈现出黄色的一大团一大团的水痕。“屋漏偏遭连阴雨”,情形不过如此。但更苦的是犁地,为了锻炼知识分子,有拖拉机不用,而用人拉犁,有时连绳子都拉断了。

我则拉过架子车。车子是在北京制作的。木头硬,车身也沉,有一次拉空车刚刚冲上一个坡,下坡时恰巧踩到一个坑,连人带车一起摔倒。车把也摔断了,幸运的是人没有受伤。为此我还挨了顿批评。不是批评我不小心,而是扣我一顶“破坏生产”的帽子,好在我是“老运动员”。

我们外文所所长冯至先生,是没有解放的“牛鬼蛇神”。《世界文学》是中宣部“阎王殿”的黑刊物。副主编陈宾宜是当然的“黑线人物”。我是编辑部主任,属“黑线爪牙”。外文部学术秘书辛万生,原是北大西语系研究生,下干校时被监督劳动。监督辛万生的人,则是冯至。是谁派冯至去的呢?是他的学生、“搞‘5·16’分子”的先锋人物、五连的副指导员C派去监督辛万生的。当时要辛万生写材料,冯至先生从不打小报告,只是两人不说话。一到下雨天,他们去食堂吃饭,冯至年已70,身体胖,眼睛又近视,走不稳,辛万生就扶着他。两个人像兄弟伙伴一样,穿行在泥泞中,这是那位学生、副指导员C的安排,意在让冯至“戴罪立功”。

对这些“牛鬼蛇神”,东岳老乡也颇有“兴趣”。有一次,我去陈宾宜处看他。陈的房东老乡说起河南怎么穷,“饿死人那年”怎么挖死人肉吃。说着说着突然来了一句:“要是你们所长冯至来,我们都会把他吃了。”当下我和宾宜惊愕不已。于是更能理解那一群群“拾荒队”怎么敢拔干校菜地里的菜,挖地里的白薯,卷走草席子,甚至在我们迁去明港前,半夜来撬窗户的玻璃。

蔬菜班的小狗明星“小趋”是我从一户老乡家要来的。老乡养一窝小狗,自己嫌多。我一抱回来,得到全班喜爱,起名之时,颇费周折。那时所里有一位波斯文学士。他的波斯文很好,中文却差一点,把我的名字念成“区荻帆”。于是俄文张说:“就叫这小狗小趋”。后来互不相让,排成了“阿趋”。在干校生活寂寞,没有娱乐。一只“小趋”,给我们平添了一些乐趣,只是那年头吃的东西不富裕,我至今还为瘦骨棱棱的“小趋”没能吃到更多一点的骨头和肉而愧惜。

1970年10月间要搞基建了,派我去砖窑烧砖。离开窝棚搬到小平房,“小趋”也跟着我们,它住在木工棚里,和木匠辛万生住在一起。有一次,军宣队让辛万生做箱子等器具,他很生气,使劲敲打木头,吓得“小趋”不敢进窝。

烧砖窑主要是看烧火的功夫。有大、中、小火之分。烧五天之后,封顶。再过几天,才开窑取砖。1958年大炼钢铁,我穿过一套再生布的夹克。时隔10年,我的这一套夹克穿到了砖窑前。烧窑外,还有脱坯。10月底,天已很冷。早晨起来,小河里已结了薄冰。但仍要坚持干。因为大搞基建,土坯砖都不能少。

这一段时间,我记下了不少素材,比如烧窑、小趋,还有“菜地日记”。借写“菜地日记”,也零零星星写一些东西。1971年“9·13”之前,大约7月,收了一次麦子后,我们迁到了明港。那时开始构思长篇。《颤抖的灵魂》,就是写“五·七干校”的,虽然构思不明确,但有一点最明确,就是肯定有一个坏人,不然怎么那么乱呢?

明港那里原是兵营,部队走后,把营房留给了我们。社科院全部人马到明港后,人一多,没法种地了。于是“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就是继续揪斗“5·16”。这其实成了派性斗争的继续。

明港老乡们看见遍地写着“5·16”、“5·16”的标语。他们也不懂。过去这里是军营,他们叫顺口了。有些卖香油、卖西瓜的互相串连,说:“我们到‘5·l6’部队去卖!”

正在揪“5·16”高潮,突然来了“9·13事件”。于是运动暂时偃旗息鼓。营房离明港四五里地,于是去明港小市吃馆子的,到外面钓鱼的,捉泥鳅的,越来越多。“五·七队伍”慢慢散漫起来。

我的妻子史春芬比我先下干校。那时我经常给她带油炒面。每次带四五斤,把面粉炒熟,用香油、白糖一拌,她们宝坻干校的人都尝过。凤子也吃过我做的炒面。大家说:邹荻帆做的真好!其实不是我做的好,是肚子里油水太少了。

史春芬有心脏病。有一次发病,病情危险,送到天津抢救,才得以生还。那边当时给我发电报,可是连队根本都不准我去看她。

我们三个孩子都去了北大荒。三儿子初中刚毕业,也要求下去了,可他去了之后,才发现一切都不似他想象的那样纯洁美好,劳动也很艰苦。于是给我们写信诉苦。可巧信丢在半路,拣信人送回连队。领导拆看之后,说他是“小赫鲁晓夫”,全连斗他。

最小的孩子老四只有八九岁,请了一个老大娘在家里照看他。史春芬最不放心小儿子。有一次,她请假回去看孩子。但天下雨,走不了。她着急了,说:“真恨不能有一把长剑斩破天空。”就为这句话,军宣队开大会斗她,说她是“变天思想”,要她在地头斗争会上低头。她脾气倔,偏不低。脱下军帽使劲往地上一摔:“我低什么头?”

1971年底,我终于回北京探亲了,在和平医院一查身体,有肝炎。转氨酶高到六百。然后又是症疾发作。忽冷忽热地打摆子,差不多两星期,吃金鸡纳霜才好。

“文革”前,包括解放前,我已出了20多本诗集。干校生活同样也是素材。“文革”后,我写出了长篇小说《颤抖的灵魂》。希望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灵魂面对历史。

选自《无罪流放》,贺黎、杨健著,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无罪流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3lxuwvwo1hamd.cloudfront.net/2025/0501/221253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