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举朝才发现,这个原先沉默不语的皇太后,竟然如此果断、厉害。
1659年,郑成功联合张煌言北伐抗清,一度攻陷南京。据说顺治听闻消息,作出退回关外的打算,而孝庄则叱责顺治不应懦弱。由此可见孝庄的强悍。
孝庄当年是作为婚姻结盟的一个环节,从科尔沁蒙古嫁到满洲皇室的,如今,她继续操持起这张联姻网络。在顺治朝,她指配的满蒙婚事不下20起。顺治先后两名皇后,都来自孝庄娘家的侄女和侄孙女。
此外,孝庄还以联姻形式笼络一些权臣。比如她将自己一个侄孙女嫁给郑亲王济尔哈朗之子济度,这就使济度与顺治成为连襟,让济尔哈朗家族更加尽心辅佐刚刚亲政的少年顺治。对于当时手握重兵的几个汉王,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等,孝庄亦以联姻的手段进行控制。这一张张联姻网,在日后的重大事件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不过,孝庄也开始咽下政治联姻的苦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成长起来的顺治却与母亲孝庄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爆发点是顺治并不满意孝庄为其指配的皇后,彼此没有感情。他爱上的人,是自己弟弟的遗孀董鄂妃。因为这起感情事件,顺治长期不去看望母亲孝庄。
近年来,也有学者指出,孝庄与顺治的母子矛盾,儿子的婚事只是一个表象,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两人的政见分歧。顺治长大后,热爱儒家文化,并在朝廷中推行汉化改革,这引起了以孝庄为首的守旧派的警惕,母子关系因此僵化。
1660年,董鄂妃不幸早逝。在感情和政治上遭受双重打击的顺治,心灰意冷,一心想皈依佛门。
第二年,顺治在郁郁寡欢中感染天花病逝,年仅24岁。
孝庄悲痛至极,在顺治的丧礼上“哭极哀”。她永远地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顺治帝画像。图源:网络
然而,感情上的悲痛并未阻止孝庄在理智上的行动。大清再次面临权力交接,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局外人,而是话事人。
经过与亲王们的统一意见,她迅速做出了两个决定:
第一,确定皇位继承人。顺治病逝前想让自己的一个堂兄弟继位,但孝庄最终选择了顺治的第三子、年仅8岁的玄烨(即康熙帝),理由是玄烨已出过天花,终生对这种恐怖传染病具有免疫力。
第二,发布顺治遗诏。这是一封“诡异”的遗诏,长达1000多字,洋洋洒洒历数了顺治亲政以来推进清廷汉化等14条“罪状”,仿佛是顺治临终前的一封忏悔书。官宣称这份遗诏是顺治临终口述,由大臣垂泪记录。但从内容来看,应该是被孝庄做了大幅度修改。孝庄借儿子之口,否定了儿子的作为,从而为这对母子的政见分歧画上了一个句号。
不难看出,时年48岁的孝庄的确是一个有魄力而刚烈的女强人。
随着她的孙子玄烨登极继位,孝庄从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
史学家普遍认同,孝庄在顺治朝和康熙朝颇有作为,但她最大的历史贡献是培养出了一个康熙大帝。
康熙幼年患天花被迁出宫外生活,但凡饮食、语言、读书、生活习惯,都在祖母孝庄的督促下养成。孝庄爱读书的习惯,感染了康熙,使他自小就保持着“早夜读诵,无间寒暑”的良好作风。孝庄亦时时要求年幼的康熙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有一次,她当着众人问小康熙:“身为天下之主有何打算?”
康熙朗声回答:“臣无他欲,惟愿天下乂安,民生乐业,共享太平之福而已。”
康熙日后成长为颇有作为的皇帝,离不开孝庄的教导和培养。正如后来康熙自己所说,“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有今日成立”。
不过,日渐长大的康熙要“成立”,首先必须攀过辅政大臣尤其是鳌拜这座山峰。
顺治驾崩后,有个江南的秀才进京上书,请孝庄垂帘听政。但孝庄并无此意,终其一生,她只是在紧要关头以太后身份适度参与政治,她并不愿走到前台临朝听政。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包括满洲祖宗之法的限制、汉族社会对所谓牝鸡司晨现象的非议等等,但孝庄爱惜羽毛,唯恐陷入声名之争也是重要的一个原因。
因此,孝庄和亲王们为康熙设置了四个辅政大臣。鉴于多尔衮擅权的教训,此次四个辅政大臣没有一个宗室,谁也不具备争夺皇权的威望和资格。此外,四人的思想倾向也经过孝庄的检验,确保他们与孝庄的保守政治倾向保持一致。这样,康熙继位之初,在四辅臣的操持下,朝廷尽废顺治在位时的汉化措施,恢复满族制度。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四辅臣中的鳌拜强势崛起,凌驾于其他辅臣之上,俨然成了第二个多尔衮。这让孝庄变得焦灼——相同的政治倾向,并不能阻止权臣的诞生。
康熙年满12岁时,孝庄为他操持婚姻大事——记住,婚姻联盟是孝庄最为擅长的一个政治手段。她决定册立四辅臣中索尼的孙女为皇后,遏必隆的女儿为皇妃,而鳌拜家族的女子一无所获。孝庄借此拉拢和分化四辅臣,同时孤立和敲打鳌拜。
而就在康熙擒拿鳌拜的前两年,孝庄做主将康熙的二姐嫁给鳌拜的侄子,以此麻痹鳌拜,让他仍以为自己大局在握,放松警惕。
接下来的康熙七年(1668年),顺治的陵墓建成,康熙在为其父撰写的碑文中,颂扬其在位期间“视满汉如一体,遇文武无重轻”,变相肯定了顺治帝的汉化措施。这种重新评价,跟当年孝庄定调的顺治遗诏对顺治的全面否定截然相反。
这个细节很有意思。根据历史学者刘潞的分析,康熙这份碑文,没有孝庄的允诺是不可能出来的。而对顺治的重新评价,彰显了孝庄态度的改变。康熙初年四辅臣否定汉化,推行旧制,结果社会不但没有趋向稳定,反而更加动荡,孝庄应该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她在借机为顺治“平反”的同时,是对自己,更是对四辅臣独崇满洲、贬仰汉臣做法的否定。碑文的撰写,明眼的朝臣从中是不难看出太皇太后态度的变化的。
数年后,60岁的孝庄让康熙为她找来满文翻译版《大学衍义》(南宋理学家真德秀著),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孝庄思想的转变。
难得的是,孝庄并非顽固不化之人,当年她与儿子顺治的政见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如今,她选择了支持年轻的孙子康熙继续改革朝政。康熙与孝庄的感情一直很深,除了早年接受祖母的教育和培养外,祖孙两人的政治观念趋于一致也是重要因素。
而孝庄态度的转变,当时更为现实的意义在于,宣告了她与守旧权臣鳌拜不是一路人。
第二年,康熙八年(1669年),鳌拜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康熙的“少年摔跤队”擒拿,下狱论罪,囚死牢中。
16岁的康熙自此开始亲政。
四年后,三藩之乱爆发,孝庄当年构建的婚姻联盟对于吴三桂的叛乱起了一定的抑制作用。平叛的8年间,孝庄还直接参与决策,打赢了另一场来自察哈尔蒙古的内乱。当所有的叛乱被平定后,康熙对祖母的远见和支持非常感激,两次称她为“宫中尧舜”。
而孝庄看到康熙已经成长为有魄力、有能力的帝王,内心欣慰,此后遁入内宫,她再未参与政治。
▲孝庄晚年画像。图源:网络
1688年1月,75岁的孝庄病逝。病重期间,康熙精心侍奉,日夜不离。但孝庄病逝后,如何安葬祖母,则成为一个现实的难题。
孝庄的遗愿是不忍远离顺治、康熙两代儿孙,希望在顺治的孝陵附近择地安葬。然而,以母陵陪子陵,既不合满族的礼制,也不合汉族的礼制。
孝顺的康熙颇为纠结,最后选择将孝庄生前居住的慈宁宫东侧一座殿宇,拆建到孝陵风水墙外,把孝庄的棺椁运到那里安放。这一放就放了37年,直到雍正继位第三年,才葬入地宫,称为“昭西陵”。
▲昭西陵。图源:图虫创意
由于孝庄死后的异常安排,那起陈年绯闻又被传播和解读。人们认定,孝庄曾经下嫁多尔衮,死后无颜见皇太极,故不敢与皇太极合葬。
历史学者刘潞则指出,孝庄下葬的非常规操作,主要源于康熙时期满族的丧葬改革。满族的传统是火葬,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再到顺治,三任皇帝都被火葬。但到康熙时,儒家的土葬观念深刻影响到康熙,1674年,他让自己病逝的皇后成为第一位土葬者。到孝庄病逝时,土葬的观念已经盛行,如果用火葬,连康熙自己都难以接受;但如果土葬,则无法让她与皇太极合葬(土葬用棺椁,火葬用骨灰坛)。康熙只好采取了修暂安奉殿的做法,留待后继者解决这个问题。可见,孝庄独葬昭西陵,与多尔衮根本无关。
终其一生,孝庄是一个既能隐忍又有魄力、既有作为又能隐退的女政治家。她辅佐两任少年皇帝,两度帮助大清度过危局,却始终没有被权力欲控制,一直都是来去自如,能进能退。自始至终,她连一个垂帘太后的名号都不要,她只是两任皇帝的母亲和祖母。
一个人的伟大,有时候不在于他/她做了什么,而在于他/她不做什么。
她可以玩弄权力,奢靡度日,但她没有;她可以走上前台,垂帘听政,做真正的帝国女主,但她没有;她可以顽强地刷存在感,在历史上留下一个高贵的背影,但她也没有……
这或许正是孝庄高于历史上其他女强人的原因。
有意思的是,清朝的一头一尾出现了两个太后——孝庄和慈禧,这两个太后的经历、资格和寿命都很相近,人们喜欢拿她们做对比。
但我从她们身上却发现了两条截然相反的思想轨迹。
慈禧早年借着朝廷中革新派(比如恭亲王奕䜣)的势力,凶狠打击辅政八大臣为首的守旧派,从而上台,也算是改革的受益者和支持者。但到晚年,她却日趋保守,最终扼杀了光绪的变法事业。这是一条思想由趋新而守旧的常规轨迹。
孝庄刚好相反。她早期的政治取向是复旧,反对顺治的汉化改革。但到后期,她转而支持康熙锐意改革。这是一条思想由守旧而趋新的非常规轨迹。
可见,慈禧是一个被权力欲望日渐侵蚀堕落的人生,而孝庄则是一个控制权力欲望、知错能改、主动提升的人生。两人高下立判。
至于那些附加在孝庄身上的绯闻,尽管真真假假至今仍是历史的疑案,但这无损于她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