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是全国政协第二、三、四届委员。每届会议前,委员们要各自在国内选一地区视察民情,根据所见所闻,提出个人的意见和建议,送交大会讨论。我曾陪同康老视察过北京、青岛和广东、云南等地的十几个城市。康老集中精力视察各地的教育、卫生、妇女、儿童事业发展情况,以及其需要改进加强之处。她说:“妇女儿童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教育卫生是培养爱护妇女儿童的条件,使儿童能健康成长。及至长成,枝叶茂盛,树木参天,覆盖大地,这时就可以反馈人天,势能使人类和万物得以共享和平幸福。”这可以说是她老人家的哲理和毕生追求。
1957年春初,有人从青岛来北京告诉康老,南海先生墓地被毁损,且有多人乱葬该地,急需整理。康老乃于4月中旬偕仪凤和我三人同往勘察,住在荣成路三号的市委招待所。
南海先生于1927年在青岛猝死后,康老全家于次日奔丧。当时因战火频仍,乃将南海先生暂厝李村象耳山的山坡上。经过十六年的风雨,尤其是1941年的崂山山洪暴发,墓碑几被冲走,棺木外露,墓园残败凋零。当时康老以道德会的名义发起公葬,联系全国名流学者组成公葬筹备会。
1943年10月20日下午5时,南海先生灵柩正式安葬象耳山圹地。公祭由江亢虎先生主持,参加葬礼仪式者有三千余人之众。这一次公葬之举,也经历过许多斗争。
首先是南海先生的儿子康同,他从上海发出两封电报,一封给北平万国道德会,一封给伪政权的王克敏,要求禁止他姐姐康同璧主持的迁坟改葬。他谎称迁坟对康家的后人不利,而且南海先生的原配张夫人葬在江苏茅山,康家早已作了今后迁去茅山合葬的计划,所以此次公葬实属荒唐,这都是他二姐的阴谋。
其次是当时的伪驻日大使徐良,从背后进行诽谤和破坏,以期阻止南海先生的安葬。徐良是南海先生弟子徐勤的儿子,据说他曾从康家取走许多南海先生的遗墨、遗稿和遗物,从未归还且不知下落。他想应由他以嫡系门人身份,代表他的父亲徐勤主持,那么很可能再搞到一些遗物。
还有一位夏蒲斋先生到处散布谣言,称康有为是被清朝通缉的人犯,且以保皇反对民国,如果有人出面赞助公葬,将来一定会被牵累。
康老意志坚定,力辟各方的阻挠非议。她认为,坟莹历经风雨破坏,不能再保持浮厝,必须立即下葬;承先人之志,入土为安,毫不动摇。她不发表电报内容,坚持照常进行公葬仪式,并愿承担一切家族中的责任。
1957年4月19日我们到青岛后,稍事休息,于次日通知前万国道德会会长马功臣先生同往李村扫墓。汽车至山下,乃弃车登上弯弯曲曲的山路,荒草没径,凹地均已改成禾田。康老说:“我已不识路了,找不到先父墓地了。”幸有马先生领路,终于到达。
据说康氏墓园昔日松柏甚多,现在皆被毁去,只剩孤坟一座。幸墓碑尚存,使能辨识坟址。墓地左边的界石已被移走,埋进几座新坟,右边的界石也经挪移,有新坟三座。康老见她的九妹同琰的墓仍在,尚感宽慰,但在扫墓献花时仍有一定的伤感,心情沉重异常。康老向青岛当局申明了现况。据悉,后来所有新葬的坟墓都被迁走。
“文化大革命”早期,南海先生的坟被彻底破坏,尸骨暴露,四散抛撒。当地乡人素对南海先生尊敬崇奉,见这样情况,暗暗垂泪,及至晚间“红卫兵”睡觉时,将尸骨捡回,埋回原处。当时我已失去自由,我想,康老周围的人一定不会将南海先生坟墓遭破坏的事告知老人,而老人一定会从人们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会有这样的可能。一次,康老与我说:“但愿我们大家都是‘在劫不在数’。”
近年,我才从资料上见到刘海粟大师生前为南海先生修墓并立了新碑,亲撰碑记,并自写碑文。刘海粟大师在“文化大革命”后,曾和我讲过他拜南海先生为师的故事。上个世纪初,刘大师当时只有二十岁左右,曾举行过一次个人画展。南海先生从海外归来,适在上海,慕名前去参观,见到大师的画,颇为欣赏。乃要求陪同参观的一位青年人引见刘海粟,青年人说:“我就是刘海粟。”南海先生大为诧异。问道:“这些画是你画的,不可能吧?我请见你家大人。”刘海粟说:“我是刘海粟,这些画确是我所画。”南海先生乃又重头再看一遍。边看边指点其优处和缺陷,刘海粟唯唯诺诺,恭恭敬敬。南海先生最后说:“你很有天才,画得也很好。我想收你做我的学生。我不会画画,可我会写字。而且我看过许许多多的画,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古代的,有近代的,我能够评你的画。怎么样?”刘海粟深深鞠了三个躬,这就拜进了南海先生的门,跟南海先生学写字、赋诗和题跋。刘海粟大师终生都敬仰南海先生的爽直和学问。
章诒和女士的近作《最后的贵族》,引发了人们对康老母女的真诚关注、无声的饮泣。康老的交往人物中,真正属于清朝皇家贵族的,有载涛、溥侗、溥伟等人。康老与载涛(涛贝勒,光绪之弟,后来晋封郡王)曾经正式结拜为姐弟,这应尚是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50年代后期,一个秋冬之交的下午,涛七爷到康老家访谈。主要是谈论戊戌变法和变法后“后党”对维新人物的追捕政策。他们激动地叹赏戊戌变法,也颇为惋惜变法的失败。谈到戊戌人物多已故世殆尽,连直接受到戊戌影响的人也多已不在了,两人相对慨叹,直至无言。突然,载涛走到康老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颤抖地喊了一声:“二姐,今后我就叫您二姐吧?您叫我七弟,您叫我一声七弟啊!”载涛在祈求着。康老非常严肃地缓缓站了起来,说:“我可不敢当,我怎么能与皇家论兄弟呢?”载涛眼中含着泪说:“光绪爷最亲近的人,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二姐,您就答应了吧。”康老迟疑了一下,郑重说道:“好吧,我答应了。仪凤,过来,给你七舅鞠躬行礼,今后你就多了一个亲舅舅。”罗仪凤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叫了一声“七舅”。从此他们之间,就改口相互称呼二姐、七弟、七舅,构成了一个皇族家庭,一起回忆尘封往事,沉醉在往事中。
当时我在现场,由于他们过度紧张,没有注意到我。当他们从往事中回到现实中时,我给他们道了喜。晚上,我也就留在他们家里共进晚宴。载涛谈了许多他在日本和德国学习骑兵和马政的故事。他认为,“马”对“人”有比人与人之间还深厚的亲情。
他们都已故世了,说出这样一个故事,不会有什么不当吧?
章诒和与章立凡所写的纪念文章中都谈到过罗仪凤爱“花”,尤其是月季花。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罗仪凤有不少名贵品种的月季花。这些月季花是她非常心爱之物,它们的来源,有一个不平凡的传奇故事。
罗家的月季花绝大部分是蒋恩钿大姐精心培植选赠的。蒋恩钿是老清华的毕业生,与钱钟书、曹禺、袁震(吴晗夫人)、杨绛等同学,她的丈夫是陈衡哲的弟弟陈益,当年是北京中孚银行的经理。恩钿大姐在清华读外国文学,曾翻译出版过不少英文小说,在商务印书馆做过编辑,家住天津,有一个不小的花园,种植了许多名花。她是爱花的人,很仰慕北京吴赉熙老人家的月季花园。1951年,她听说吴老逝世,其后人有将房产处理的消息,乃急托人联系,希望能将全部月季花转让,她计划将这些花移植于自己在天津住宅的花园中。几经折冲,以五千美元成交。在安排启运时,为北京市园林局所阻,不允许她将此园中的花运出北京。
吴赉熙老人是新加坡华侨,祖籍广东潮安,1881年生。幼年时极聪颖,十七岁赴英国入读于剑桥大学,以十七年时间将所有学科几乎读竟,取得医学博士及许多其他学位,三十四岁时经西伯利亚返国回到北京。在东城南小街赵堂子胡同购地建筑住宅及一个三四亩大的花园。老人生前曾创刊北京第一份英文报纸,初名Peiping Daily News,后改名Peking Chronicle,自任社长兼主编。她的大儿子吴炳锺与我在辅仁大学同学,40年代初我经常到花园中徜徉,老人常逐一为我介绍月季花的优良名贵品种,并曾示我以一厚签名册,其中有若干中外名人贵宾的签字留言,她老人家还保持着英国名园的风俗习惯。
蒋恩钿买了吴家的花运不出去,很是懊丧。托了许多人帮忙与政府协商,最后取得协议为:
一、吴家月季花园的花,其老根必须留在北京。
二、园林局在天坛辟一块足够大的土地作为月季园,聘蒋恩钿女士为园林局园艺顾问,并在天坛斋宫选定两间殿堂作为办公室和宿舍。
三、在月季花种株迁至天坛移栽成长稳定后,蒋恩钿女士可以分出小株运去天津。
此后,月季园逐渐扩大,在人民大会堂前和陶然亭公园内又开辟了两个月季花园圃,由蒋恩钿女士统一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