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是90后,在地坑院出生长大。她家的地坑院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传承了几代人。儿时,院子里住了5户人家,她和父母、大伯一家、五叔一家、还有两个邻居,大约20来口人,一家两口窑洞。
在她的记忆中,儿时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地坑院发生的。“在很多人看来,地坑院非常奇特、珍贵,但对于村民来说,它就是我们的家。”
日常生活、婚丧嫁娶、歌舞表演都在地坑院里进行。她最怀念的,是过年过节的热闹场景。院子里几家人互相帮衬着,一起贴窗花、蒸馍、炸年货、吃团圆饭。
十七在村中拜访了一座还在住人的地坑院,屋主的孩子都去了城里,只有她和老伴还在这里居住
大约20年前,村民们开始逐渐搬离地坑院。有人去了县城,有人在平地上盖起了普通的楼房,有人“退宅还田”,也就是把宅基地填平,种苹果、玉米等经济作物。十七也是在那个时候搬出去的,此后,她家的地坑院空置了十几年。
没人维护的地坑院,开始倒塌、长满杂草。尤其是2021年河南遭受了百年难遇的特大水灾,绵绵不断的雨水连下了快两个月。“地坑院虽然不怕被淹,但怕淋阴雨,渗透时间长的话,就会从里边往外边塌。”
早在80年代,当地就不再允许建造新的地坑院了。“因此地坑院是不可能复制的,如果不去保护它,可能就慢慢消失了。”
西王村原本有108座地坑院,但现在住人的只有不到十座。2020年的冬天,十七从县城回到村里,搬进了另一座地坑院。她在村中遇到了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他惋惜地告诉我,现在村里边都没人了,年轻人都搬走了。”也是在那一刻,十七下了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地坑院,拯救家乡。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一书中,有一张飞行员拍摄的地坑院的照片
台湾出生、美国长大的建筑师林君翰,是香港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他从近20年前起就开始关注中国农村建筑,几乎到过中国每一个省份,做过超过20个改造项目:广东琴模村学校的操场看台、湖南湘西昂洞村的卫生院、云南双河村的社区中心……
几年前,香港大学的明德基金会联系到他,想要资助他进行一处传统建筑的改造。他提议了地坑院,早在读大学时,他就在一本名为《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书中读到了这种中国独有的建筑。
地坑院中通常有1-2棵高出地面的树:
见树不见村,进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
五六年前,他开始做地坑院的调研。他还记得第一次亲眼见到地坑院的欣喜:“我在地上走,突然看到了一棵树的树冠,我想,这是什么东西,走近才发现,底下有一个院子。”
在去了50多次三门峡后,林君翰联系到了十七。“她非常特殊,是村里少有的还住在地坑院中的年轻人。她家也是村中保护得最好的地坑院之一。”十七答应了提议,并提出要求:希望把自家地坑院改造成村民的公共活动场所。
林君翰采用了当地传统“箍窑”技术,从底部向上堆砌砖块,最终在顶部交汇,形成拱形
建筑改造耗时一年多,花费超过一百万。其中,林君翰主要做的是地坑院主体的改造。
一个是将传统的先挖坑,再在坑壁挖窑洞的方式,改为了先挖坑,再在坑中用砖砌窑洞。这种方式可以防止落土,保持窑洞内的卫生与安全。
砌窑洞的红砖,是用当地粘土做的。在林君翰看来,使用当地材料非常重要:“当今最不环保的行业之一就是建筑。很多人装修房子,先选择要什么窗户、什么结构,然后从各个产地运过来,在我看来这不是设计。中国传统建筑的特殊性在于,它们只用附近有的材料,这样才能形成当地的特殊文化。”
朱家地坑院共有12个窑洞,每个窑洞原本是独立存在的。林君翰选择将西边相连的三间打通,形成更宽敞的半开放大厅。这里可以容纳上百人,未来,村民可以在这里开会、聚餐。
为了解决传统地坑院通风差、阴暗、潮湿的问题,林君翰在每个窑洞上开了不同形状的天窗。“有一个天窗下面是圆的,上面是方的,就像中国古代的钱币。”
在最初的方案中,林君翰本计划改变原有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
但考虑到风水问题,十七提出了异议:“地坑院每一个窑洞的位置都不是随随便便定的。主窑的位置根据主人的生辰八字来定。我家的院子以北为主窑,那卫生间就在西南角,入口在东北角。”
花园设计图纸:窑洞中挖出的粘土,被用作种花的土,蓄水池的雨水可以用来浇花
来自罗马尼亚的建筑师Lidia Ratoi,和清华大学徐卫国教授的团队合作,在地坑院的中央建造了一座3D打印的阶梯式花园。
“这些台阶有不同的作用,它们可以是花盆,可以是坐席,也可以是村民举办活动时的舞台。”Lidia向我们介绍她的设计。地坑院改造完工那一天,十七邀请来了母亲和母亲的朋友们,在花园中央进行了一场锣鼓表演。
Lidia还特意在台阶上建造了三个灶台,灵感来源于当地独有的“穿山灶”。“这种灶台是一长排的,通常有5口、7口或者9口。底下连通,只需要在一个灶口点柴烧火,整个灶台所有锅都可以做饭。红白喜事做大锅菜的时候,效率很高。”
来自比利时的建筑师Olivier Ottevaere,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他在地坑院上方盖上了一张“大网屋顶”。“我想在创造一种封闭感的同时,保持它的开放性。网也有遮阳的作用,在下面生活会更舒适。”
改造完成后,建筑团队和村民在地坑院中聚餐、庆祝
在林君翰看来,自己的设计通常只有一两个简单的动作。
“我想做的不是revolution(革命),而是evolution(进化)。很多建筑师,他们想要的是全新的东西,但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地去改变。”
“通过我的改造,我希望表达的是,所有的地坑院、传统建筑可以改变,改造的方法可能不同,但都可以进步。”
林君翰小时候住在农村,父亲是农民。他非常怀念在大自然中的生活。“不用手机,不上网,很自由。”
八岁时,他跟着父母去到美国。最初他在耶鲁读医学、在医院工作,一直对建筑不怎么感兴趣。直到快毕业时,一位同学带他去上了一节建筑课,他深受触动。他意识到,建筑其实不止是空间材料,也可以是生活的延续。
2006年起,林君翰一直扎根中国。他先做了一些城市里的项目,后来兴趣渐渐转移到了农村。“我觉得农民建房子,有时候并不漂亮,甚至有点奇怪。但后来越研究,越发现他们很聪明、很有创意、很多元,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
比如,林君翰发现,在高海拔的香格里拉,藏民们会用玻璃与钢结构建房顶,这样既可以将冷空气阻挡在外,又可以引入阳光,解决了室内的保温问题。
在他看来,传统建筑仅仅是保护还不够。“一定要改造它,让它活起来,建筑表达的是生活。”
“如果我们要保护文化,也可以用建筑改造反过来去思考我们的生活。把历史连起来,越来越进步。”
2017年,他为受到地震和泥石流灾害的四川金台村进行改造。金台村处于旅游线路上,造好的22栋住宅除了每家每户有个屋顶农场,一楼的门前还有个半开放的空间可以用来开小商店。
竖起“塔”的镇春楼
2020年的福建土楼项目,他在一栋土楼里装上了“大喇叭”一般的木楼梯,在另一座荒废已久的土楼里,建起了一座12米的木塔。改造完成后,不仅村民和孩子们爱在这两座土楼里休息、玩耍,还有外地的商人特意跑来参观,建议投资把土楼变为民宿、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