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子里又黑又冷,我们一家人,坐也坐在尸体上,睡也睡在尸体上。我想就是地狱也不过如此吧!我爱人蒋汉镇是用铁丝捆的,解不开,我的手又不行,只好由他去。后来,他死也就是死在这上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子开始闹水喝。可是在这种绝境,哪来的水?我对孩子们说:“睡吧,睡吧,睡着了就好了。”两个大的挺懂事,靠在我身边睡了。我把最小的林松抱在怀里,他还是一个劲地叫:“妈妈,妈妈,我口干!我饿!”叫得我五脏六腑都撕裂了。
天坑里面,有时间洞壁有水珠渗出,时不时掉下来,打在脸上。几个孩子,一蹦就起来了:“妈妈,有水!有水!!”都张开嘴,伸出舌头来,等着洞壁上的水滴下来……伸了一阵,累得不行了,还是没有一滴水到口,又失望地闭上了嘴。林松一个劲的喊口喝、我没有办法,只好解小手,用手捧起给林松喝。他也大口大口地喝。
这时候,我爱人已经癫(精神错乱)了,他站起来,在死尸身上,高一脚低一脚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撒点高粱,我撒点高粱。”一家伙踩在小孩子身上,小孩被他踩得直哭。
黄瓜冲天坑(网络图片)
我问他:“汉镇,你在干什么呀?”他说:“我撒高粱呀,不种点高粱,乃崽们没有吃的,饿得好可怜呀!你看,你看,高粱长起来了,高粱长起来了……这一下就好了!这一下就好了!”
我说:“汉镇,你清醒一点,哪来的高粱,这是在硝眼里面!”他听了,立即不作声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再没有起来。
硝眼里没有白天黑夜,不知过了几天,孩子们也渐渐地没了声响,我只是从岩洞上偶然滴落在孩子们身上冰冷的水珠,使孩子猛地惊动一下,才知道他们死没死。林海躺在我身边,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妈妈,我怎么不死呀!要是死了就好了!”
一个8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哪个当母亲的不心碎啊!我只好尽力安慰他:“孩子,睡吧,睡吧。”我用手摸着孩子的脸蛋,一个个都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我的心好痛啊,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喂了孩子们。我没有丝毫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在自己身边死去。可我自己却总不死!为什么?为什么呀?老天爷要留着我做什么呀?
开始是林海,接着是林松,我把俩兄弟的尸体放在一起,让他们黄泉路结伴而行。雪原也已经奄奄一息。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坐在林海、林松他们旁边。这时候我心里反倒安稳了,孩子终于解脱了,免得活受罪,而我们无论怎么还是死在了一起,比起好多人来已经够幸运了。
8月30日,这个日子是我后来听说的,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在洞里听到有水从上面流下来,连忙把雪原放在一边,在洞里四处乱摸,摸到一个小水凼,我小心的喝了两口,又用嘴含着水去喂雪原。起初她还能咽几口,后来就咽不下去了,女儿也不行了。这时,我听到一边有人在哼,原来是汉镇,他还没有死?!莫非他还挂着我和孩子们,一直不肯去?我连忙搞水给他喝。水凼里的水已经捧不起来了,我脱下一件衣服,在水里浸湿,拧水给他喝,他喉头动了几下,却咽不下去,头一歪就死了。这回是真正的死了。我一摸他的鼻子已经完全没有了气。
现在,我们一家五口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几天来的变故,我还来不及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打到天坑里以后,我的心一直在为孩子们着急,也没想其它更多的事。
我和爱人蒋汉镇,原来都在横岭中心小学教书。汉镇51年参军,55年复员到教育战线,我们都是工作负责的人,一直得到上面的好评。文革初期,清理教师队伍时,汉镇因为是地主家庭出身,因此被清理回家,我虽然出身贫农,因为受他的影响,还有父亲的历史问题,也被清理了,带着孩子一同回了汉镇的老家土地塘生产队落户。回到老家以后,日子虽然比当教师时苦多了,但我们还年轻力壮,又都舍得做,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环境,我们老老实实参加生产,安安份份过日子,贫下中农对我们印象都很好,没想到分到点新粮还没开始吃,这场大祸就从天而降了。
在孩子们没死之前,我还想活,现在,眼看着亲人们一个个从自己身边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也不感到痛苦和害怕,头脑一直很清醒,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等死。我已经不想丈夫,不想孩子了,心里老想着过去的那些事,想着在娘家当姑娘时的那些事,想着在中师读书时的那些事,想着我的爸爸和妈妈……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天坑里上面一层的另外一个岔洞里,还有人没有死,她叫蒋福桂,是个女仔,十七、八岁,是一个富农的女儿。晓不得为什么,女人家总是比男人经得熬些。从前我只顾着身边的小孩子,没有注意她。现在我发现她可能也疯了,老是在喊:“妈妈,快点灯,我要喝水。”我就在下面对她说:“姑娘,莫喊了,这是在硝眼里,刚下过雨,你看着身边里凼有没有水。”她喊了一阵,就不听见响动了,我又喊了她几句,也听不到答应,也就闭上了嘴。反正都是要死的,早一会死,迟一会死,还不是一样。
就在我觉着自己快要去了的时候,忽然听到洞口有人喊我的名字,开始我以为是在做梦,仔细一听,原来是我过去的学生吕标凤和我爱人的本家兄弟蒋汉洋。我在这一带教过八年书,有许多学生和家长都认识我,他们听到我和蒋福桂说话的声音,发现天坑里还有人没死,就约好了来救我们。蒋汉洋在上面喊:“嫂子,嫂子,是我,我是汉洋,我们来救你出来的,外面已经不准杀人了。”我这才答应了。他们把四根棕绳接在一起,吊下洞来,我不肯接绳子。这时候我已经万念俱灰,一家人都死在这个洞里,我一个出去干什么?他们守在洞口劝我,从早上劝到中午。还特意吊了一竹筒水让我喝。有一句话打动了我的心,是我过去的学生吕标凤说的,他说:“周老师,周老师,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里面,就是有天大的罪,要杀头,也要由政府来判决。”我想也是,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活下去。就同意让他们吊。可是,洞里太黑,抓绳子不到。他们想了好多办法,起头将一支手电筒筒吊下来,不知是洞太深,还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吊下来,电火就黑了。最后,找到一个铁水壶,里面放了几块石头,吊在绳子上摇得叮当响。我终于顺着响声抓住了绳子,把绳子栓在腰上。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把我吊上来。刚一见天日,我就被眩目的阳光照得昏死过去了。
这时候,我已经在天坑里渡过了漫长的七天七夜。老天爷留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把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告诉世人!
吕标凤等人救我上来后,怕我死,不敢动我,就在天坑边找个阴凉地放着,又赶回去请来医生在洞边给我看了病,煮了一锅稀饭,一口一口喂我。后来听说,为了把洞里的蒋福桂也吊上来,他们又整整忙了一个通宵,因为那姑娘神经已经失常,不会抓绳子,一直没能救出。
这时候,天大亮了。当吕标凤和蒋汉洋他们商量下一步如何救蒋福桂时,我们大队贫协主席张光松提着杆鸟铳闻风赶来了,他恶狠狠地斥责当地的乡亲:“谁叫你们把作她吊上来的?”举起鸟铳就要冲我开枪。来救我的乡亲有几个是枫木大队的,他们抢下张光松的鸟铳说:“要逞威风到你们自己大队去,莫在我们这里逞!”“好,你们等着。”张光松赶起回去叫人去了。
群众怕他喊人来报复,也都跟着散了。为了防止他们又来杀我,一个叫蒋汉凡的地富子弟,背起我到附近的鲁塘村,把我藏在一条旱沟里,上面用稻草盖了。
张光松回去以后,立即打电话从公社民兵自卫队请来了几个带枪的基干民兵,来枫木山要人。村里个个都说不知道我藏到哪里去了。他们就搜查,后来,还是给他们搜了出来(据查是抓住了蒋汉凡,用枪逼着他供出了周群的藏身之地)。他们就逼着救我上来的人重新用簸箕抬着我扔回现当去(原来那个天坑里)。
群众看不过意,闹起来了,说:“上面已经来了指示,不准杀人了,你们凭什么还要杀人?”张光松等人不顾群众反对,坚持要搞掉我,就说:“好,你们不杀要得,我们来。”这时候有个外号叫“哑子”的老贫农出来说话了:“你们看她那副样子,不杀也会死的,何必劳神费力亲自动手呢?还不如先关起来,上面问起来也好说唦。”
他们认为“哑子”的话也有点道理,就叫人把我抬回了土地塘村,和另外抓回来的两个地富子弟蒋汉凡、蒋汉元一起关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我已经极度虚弱,一身血痂子,头上摔了一个洞,身上生满虱子,头发夹子都生了锈。他们两个男子汉给我洗了头,收拾了身上的血污。我原来的几个学生又偷偷地送来被子和衣服。
关了两天。第三天,汉元因为有个哥哥在外头工作,是个团级干部,放了出去。仓库里,只剩下我和汉凡。我一想,不对,就对汉凡说:“为什么放了汉元,不放你和我呢?这里面有问题!恐怕我们两个还是难逃一死。”蒋汉凡急了,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赶快逃去,说不定还有生机,不能坐在这里等死。汉凡说嫂子那我们一起逃,我来背你。我怕连累他,上回他背我就已经连累了他,就说我这样怎么逃得脱呢?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逃走以后,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说不定还不会杀我呢。当天晚上,蒋汉凡拧断仓库的窗户栏杆,逃掉了。(原来逃跑竟是这样的容易!——笔者感叹。)
第二天,唐兴浩带人到仓库提人时,发现蒋汉凡不在了,就问我:“蒋汉凡呢?”我说他跑了。唐兴浩说便宜这小子了,接着宣布:“周群是地主婆,从今天起,哪个给她送饭,就是反革命,就要与她一样的下场。”
从这以后,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敢明着来看我。有些好心人家打发小孩从窗口丢几个红薯,或晚上用南瓜叶子包些饭团从门缝里塞进来,就这样饿一餐饱一餐地维持着生命,居然挨了半个月还没死。这其间,唐兴浩来看过我两次,冷冷地笑:“周群你不错呀,居然还活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么恨我?
农历八月中秋,月亮格外好。我望着窗外的明月,想起别人家全家高高兴兴过节,自己一家子家破人亡,不禁十分悲伤,我一个女人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加之一身伤痛磨得我死去活来,我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就用手指理顺了头发,然后坐下来撕开被子搓绳子。我把被子撕成一条一条的布条子,一边撕,一边哭。
我的行动被生产队会计蒋元栾的岳母看到了。她是四马桥圩场上的人,到女儿家来过节,听到我的事,感到很好奇,一个女人家丢到天坑里七天七夜居然还没死!就来看我。她在窗子外正好看到我在搓绳子,就对我说:“我还以为是个老婆子呢,原来是个大嫂子。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一家人,千万不能寻短见啊!我去跟我女婿说说,明天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听了老人家的话,我已经死了的心又活起来,我总是想不清楚,为什么我总是想活?其实还是死了的好!一死,又不用受苦了,又不用受累了,也不用害怕了。
第二天,蒋元栾听到他岳母的话,趁到四马桥赶闹子的机会,给我娘家透了消息。因为我娘屋里是地地道道的贫农,亲戚朋友还有能力,我弟弟找到公社打了证明,经过再三交涉,终于把我要回去了。回娘家以后,我一身开始发烂,脚筋都烂得掉了出来。俗话说不死也要脱层皮,我是真正的全身脱了一次皮!我弟弟为了给我治伤,久了一身债,连衣服被子都卖掉了。
现在,我又成了家,有个孩子。落实政策后重新当上了教师。……我对道县杀人的看法,我认为虽然不一定要一命抵一命,但对为首的一定要严办,不然,以后他们还会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