谵妄症,惊呼:有关部门派人监控我,还要抓捕我,我要逃,要逃!而且她真的从床上跳起,向门口冲去,还在纸条上胡乱书写,大概是"遗言"吧。
尽管宋安大夫用药物将这一切平息下来,可忻也最终归于安宁;但我的内心的恐惧感始终驱散不去。本来,陪伴可忻死亡,和即将离世者共处在临终处境里,我已经不再把死亡当作遥远的"他处"存在;但我看到了可忻的临终恐怖,却不能不想象自己的临终恐惧可能会更加难以接受,因为我的一生所经历的磨难,远远超过可忻!——这大概就是多灾多难的我们这一代、几代人的命中注定!
可忻终于走到了"最后",又有了一声生命的呐喊:"这个世界太乱了,我管不了了,我要走了!"这是真正的告别:一切的一切,我都"管不了"了:不再对社会尽责,不再和他人(包括身边的陪伴者)发生任何关联。"我要走了",要从"自我现实"中"撤离"出来,进入临终前的"灵性生命"!"既通向内心,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又通向自我生命与整个宇宙联接的广阔空间",是"内在力"与"超越力"的有机统一。这是真正"个体化"又是"超个体"的存在,"超验"的存在,一种精神、文化的新生!
而这样的"死亡——新生",每一个生命个体都不一样。死亡学研究者因此强调,"死亡对于人类,依然是个谜,不存在唯一的死亡观","每个人都可以是死亡的探索者,猜谜人,代言人"。
我也因为可忻的衰老与死亡,成为养老学的研究者。在可忻生前出版的《崔可忻纪念文集》代序《"我的深情为你守候"》就是我的研究起点。连《崔可忻纪念文集》也成了可忻作为"死亡探索者"留下的最初印记。
可忻走了,我还活着,路就要继续走下去。首先要把自己安顿下来。
可忻病重之时,就嘱托我,在她走后,第一件事就是回贵州去。可忻8 月4 日远行,我9 月18 日就来安顺住了整整一个月。当年我和可忻任教的安顺卫生学校的学生纷纷从全省各地赶来,作 50 年后的一聚,我强烈感到可忻也在其间。我安住在应国安顺农村老家的新居里,对面是山,家门口就是稻田。深夜在犬吠中入眠,清晨闻鸡鸣而起身,我也因此回归土地与大自然。当我和蓝天中的浮云,黄土上的稻穗默默相对,我更是感到了一种大自然和生命中的永恒"(《我和贵州、安顺地方文化研究. 写在前面》,收《八十自述》)。
此后,2020 年 11 月《安顺城记》出版,我又来到贵阳与安顺,出席首发式,并作"从土地长出的历史中寻求生命的永恒"总结发言。2021 年初,北大中文系为《安顺城记》的出版,召开"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学术讨论会。12 月,我在2002 年上"最后一课",20 年后,重回北大中文系讲堂,讲题是《脚踏大地,仰望星空: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2022 年,我封闭在养老院里,以我与贵州的关系为贯穿线索,写出了我的回忆录《五十年奔流不息:大山里的小溪怎样汇入 1974-2022 年中国历史的大潮》,共50 万言。2023年我第三次回贵州,在贵阳、安顺作"贵州(安顺)地方文化研究再出发"演讲,并编辑了《认识脚下的土地——关于贵州地方文化的研究与讨论》一书。
这样,可忻"走"了以后,我又回到"北京(北大)——贵州"两个精神基地,出入其间,也算是自我生命的最后"归根落地"。
2023 年7 月12 日,我从安顺回到养老院。我认定自己的社会责任已尽,时代使命已经完成,基本实现了人生的"最后冲刺",但还要骑着马继续慢跑一阵。这就有了最后的学术安排:由研究社会、历史,回归追溯人自身。探讨"人性,国民性",研究"老年人生与死亡"。我现在真的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充满了好奇心与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