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一、社会第一站
二、难忘的一九五八年中秋节
三、在农业社被“监督劳动”的日子
四、争取开除工籍,返回柳州
五、鹿寨三朵花变成了三女妖
六、我的老师——李榕芳
七、抽血卖钱帮助鹿寨的右派朋友
八、“谁叫你们是五类分子”
九、我的五进宫
十、滴血的心只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十一、苦涩与幸福混合的婚姻
十二、我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十三、文革武斗的流弹,夺去了我弟弟的生命
十四、我遇到严重工伤,领导不管,同事不救,医生不治
十五、半夜跑贵州传授制皂技术
十六、最后一次批斗会
十七、怀带身孕挖白云石矿
十八、我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尾巴
十九、可爱的孩子们
二十、美梦成真,实现在我的儿女们身上
附录:《多伦多日记》 傅世杰
《美丽的加拿大》 陈宗辉
一、社会第一站
二、难忘的一九五八年中秋节
三、在农业社被“监督劳动”的日子
四、争取开除工籍,返回柳州
五、鹿寨三朵花变成了三女妖
六、我的老师——李榕芳
七、抽血卖钱帮助鹿寨的右派朋友
八、“谁叫你们是五类分子”
九、我的五进宫
十、滴血的心只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十一、苦涩与幸福混合的婚姻
十二、我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十三、文革武斗的流弹,夺去了我弟弟的生命
十四、我遇到严重工伤,领导不管,同事不救,医生不治
十五、半夜跑贵州传授制皂技术
十六、最后一次批斗会
十七、怀带身孕挖白云石矿
十八、我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尾巴
十九、可爱的孩子们
二十、美梦成真,实现在我的儿女们身上
附录:《多伦多日记》 傅世杰
《美丽的加拿大》 陈宗辉
一、社会第一站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一九五一年的春天,我们广西省南宁市和全国一样,到处传唱着歌颂共产党的歌曲,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象。全国各族人民群众为新生活欢欣鼓舞,为祖国繁荣富强放声歌唱。
但是,翻身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欢乐也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我和我的家庭享受不到这种欢乐。
这时我才15岁,正值花季,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本该报考高中,为美好的明天而继续读书,但是我却因家庭出身是剥削阶级,父亲是国民党政府的工作人员有历史问题,因而受到连累不能升学,只好辍学在家。这时家庭生活靠我父亲做苦力维持,收入微薄,要养活母亲、弟弟和我,经济非常拮据,我不能在家吃闲饭。我多想找到一份我能做的工作呀!我邀与我同时辍学在家的同学罗智祥,到处找工作。哪儿有报名的单位,我们都去试探:干校、银行、邮局、学校。招工单位见我们两个小姑娘人长得太小,都予以婉言谢绝,劝我们去读书。广西人一般长得个头矮小,加上我们也只有15岁,因此我们两个小姑娘站到成年人面前,那是名副其实的小女孩,谁会瞧得上我们!
但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上帝,51年4月份我俩找到了一份农村小学教员的工作。小学在鹿寨县的鹿寨江口,虽然要离开南宁市,但还不算太远。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能找到这么一份工作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敢挑拣。这是我进入社会的第一站,虽然我在僻远的农村工作,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职业。一个15岁的女孩子,家庭又有政治问题,能够找到小学教师做,那还不满足吗?
记得到校第二天,早餐时,一个女教师的6岁儿子问我:“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高兴的告诉他:“我来教书,做老师哦。”他嗤的一笑说:“你这么小来教书?你来吃饭哟!”我想,孩子问得有理。站在这个6岁的小孩面前,他该叫我姐姐,还是阿姨呢?我脸红了,眼泪立即渗出,女教师不断骂着她的儿子不懂事,而这时我在想:我能胜任这工作吗?
为迎接5·1节的到来,我把孩子们组织了秧歌队、腰鼓队,训练得有模有样。我还协助镇上的群众组织宣传队,开展各种宣传活动。随着工作的开展,我与学生、老师、群众打得火热,大家不小看我了,慢慢大家不叫我小傅老师或小老师,直接叫我老师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时候我听了都不好意思。
我这个出身不好的人,只有一门心事,就是用自己的努力,换得领导的信任。我的努力终于得到领导的承认,一九五三年,我被调往鹿寨县城重点小学,一九五六年又被提为教导主任,并送往桂林师范进修,进修完成被调往洛埠小学任教导主任。我经过六七年的锻炼,在工作中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努力学习,在同事的帮助下不断进步,我成长起来了。我成了一个22岁的大姑娘,一个比较有经验比较成熟的老师。我不断听到领导、同事、学生和家长的夸奖,心里是美滋滋的。我觉得生活的大路上,充满了阳光,栽满了鲜花,我的前途是美好的!
二、难忘的一九五八年中秋节
一九五八年有个闰八月,儿时听母亲说过“闰七闰八百姓糟蹋”的俗语。这年的闰八月对于我果然是一个糟蹋透顶的八月。1957年一场“反右派”斗争大劫难席卷全国,牵连之广,祸害之烈,使世人触目惊心。多少家庭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有识之士惨遭厄运。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梦想到,我,一个仅仅22岁的小学女教师,一个善良、心直、单纯而无知的姑娘,也会遇祸遭难,从此,我被迫踏上了一条血泪浇心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永远离开了我热爱的教师工作。
五八年秋天,鹿寨县小学教师“反右”运动进行补课。什么叫“补课”?就是这之前,寒假学习期间已有几十人被划为“右派分子”,因为比例尚未达指标,为凑数,全县小学教师再次开会,动员“鸣放”,以引蛇出洞,以便再打一批右派分子,完成任务,像我这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也就成了首选的对象。随后在一次批判会上,我被点名,要我交代“罪行”。我交代什么呢?思想上一点准备没有。此时我真害怕极了。想起了“春季反右”批判会的一幕幕:许多好同事在会上几天几夜被轮着批斗,直到认罪为止……这时,口号声四起,会议主持者严词呵斥:“傅世杰,老实交代你的反党罪行!”我只好硬着头皮,颤惊惊地站到会场中央说:“写大字报时,我曾写过储安平发表‘党天下’一文有正确之处。”我发言尚未尽,会场主持者制止我的发言。要我按他们的要求承认:写过反动诗篇,与大右派分子来往密切,为大右派鸣冤叫屈……总之,要我承认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我没有反党,没有反社会主义,没有罪行,无法作出违心的交代。这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什么害怕的想法全消失了,我严词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会上发出要我跪下的狂呼声。“跪”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我坚决不跪。几个彪形大汉积极分子把我按倒在地,我就是不跪,按倒我又挣扎站起来多次,我宁死不跪,我用自己的头颅猛撞水泥地板……会场一片混乱,僵持,沉默良久。文教科的一位干事叫李家寿冲到我面前,野蛮地用双手拽住我两条两尺多长的长辫子,把我拖出离会场足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此人外号叫“草包”,平时什么也干不了、不能干,可是这个时候,他如狼似虎,穷凶极恶,成了反右的积极分子。我被拖得鼻青脸肿,满身伤痕拒绝承认强加给自己的罪名。斗争我的大会搁浅,从此我再也不开口。他们找不到我的“反党”言论之后,进而怀疑我有特务嫌疑,在没有获得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不经任何法定手续,中秋节的前夕把我抓进了鹿寨 “看守所”。我第一次进了监狱,我第一次在监狱度过中秋节。中秋再中国是一个团圆节,可是我却被投进了监狱,和家人分开。想到父母在家里为我提心吊胆,痛苦悲伤,我掉进恐怖的深渊中。关了我一个多月后,强行宣布我为右派分子,并送农村监督劳动。
三、在农业社被“监督劳动”的日子
1959年11月20日,我被编入洛埠农业社“五类分子”管制组参加劳动改造。当时中国农村普遍建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简称农业社。一个农业社往往就是一个村。建立人民公社是稍后的事情。
管制组里共有五类分子14人,每日早出晚归参加体力劳动,都有民兵荷枪跟着,因为地、富、反、坏、右是人民的敌人,就这样我进入了没有围墙的监狱,成了不是犯人的犯人。不久,赶上了大炼钢铁放卫星的运动。五类分子被派到离圩镇廿多里深山挖土窑、挖铁矿。
大炼钢铁运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它本来就是一个政治任务,因此给五类分子分配的总是最繁重最吃力的劳动。春节前后,我们被民兵守着,不能睡觉,七天七夜不分昼夜的挖矿石、扛矿石……实在顶不住了,走在路上只要有一分钟的停脚时间也打起瞌睡来。啊!在一群男犯人中间,夹杂了我这么一个23岁的女孩子,我这才体会到劳动改造的滋味,身体的劳累还可以忍受,心灵的折磨人格的羞辱叫你无法活下去。
有道是,农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知道我本来是一个学生喜欢的好老师,何况还是一个大姑娘。他们同情我的不幸遭遇,不忍心让我承受这么沉重的劳动,后来背着上头,把我抽调到蔬菜队,这里没有五类分子,与农民同在一起劳动,劳动强度减轻了,我的心境宽松了许多。一天,我跟几位农民上山割鲁鸡草回队垫节瓜,我从没做过这种劳动,被鲁鸡草刺得满手鲜血,痛到心肺,我不敢声张,人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割、割、割,痛也不怕。社员们先割完任务收工回队了,我因任务未完成,只好继续埋头割。
突然,雷鸣电闪,狂风暴雨无情袭来,一刹那,我浑身上下被雨水浇透,寒气逼得我下意识的停下镰刀,寻找同伴,啊!他们都回去了,我怎么办?山上的雨水汇成一股股瀑布似的急流往下猛冲,我的脚已不能立稳,只能让水把我整个身躯冲挂在斜坡上的一棵树干上,我全身湿漉漉的,双手抱着树干,以防被水流冲下。雨还下、电仍闪、雷在鸣,已近黄昏了,山上到处是股股的水流,我抓着一棵棵树干,慢慢地小心地往山下滑行,身子在水里慢慢移步,移步……
摸到山下,天已漆黑,我分不清方向了,正在思忖,远处传来呼叫“付世杰”的声音,我便赶忙答应。原来是一位好心的农民阿姨,提着马灯找我来了。随着呼唤声,认出方向,我才得平安的回到村里。
至今,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位好心人。
四、争取开除工籍,返回柳州
在农业社劳动的数月,劳动强度过大,加上粮食多是红薯,使我原来的胃病加重,胃出血了,体重显著下降。母亲看着我病到这个样子,找到农业社领导请求,终于批准我回柳州治病。
治病,谈何容易?我回到家里,添了一张口要吃饭,治病更没有钱。生产队若不参加劳动,一个月2元钱的工资更不会发了,因此只好靠母亲找些便宜的民间偏方给我止血。经过休养,胃出血病是减轻了。为了“改造好”早日摘帽,我挣扎着要回农业社劳动。母亲心痛地流着泪反对我带病回农业社劳动。五九年粮食很紧张,父母都年过六旬了,还要参加街道挖土方来维持生活,参加劳动一日工资只能得1.25元,怎能养我?痛定思痛,我拖着病躯去鹿寨县里找有关领导,而县里几个有关单位竟找不到对我处理右派的决定。虽然我成了无头冤案,但是赦免是不可能的。这时我只得请求开除我,让我回家自谋生活。我说,回家也同样可以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改造。经多次请求,县里给我开了一张“开除工籍,回家监督劳动”的证明。
59年8月份我的户口从洛埠迁回柳州。
我因家庭成份是剥削阶级,父亲又是有历史问题的伪人员,父母只能参加街道劳动,弟弟只有11岁,家庭非常贫苦。住房是简陋的木板房,面积只有10多平方米,床连着灶,我回家又要加个床位,房间里就更加拥挤了,进出门都要侧身而过。
像我这样戴右派帽子的分子,回家自谋生活谈何容易?任何单位部门也不敢录用我为正式工作人员或非正式工作人员。胃病使我更加虚弱,为了能生活,我执意要去街道挑土方,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帮我到多家服装厂、手套厂联系,找了些手工活干,我每日早起晚睡,拼命地干,每天能挣6~8角钱,可以勉强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也就可以解除父母的负担了。
60年全中国发生大饥荒,缺粮遍及全国,到处传来饿死人的消息。我们在城里供应的口粮只有21斤,在口粮里还要搭半数以上玉米之类的杂粮。家里没有一个人有固定收入,有时连购买这点口粮的钱都没有,不用说吃其它什么了。我们一家四口人都得了浮肿病。为了活命,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半夜里到郊外去挖草根、芭蕉兜回家伴餐。说也怪,我的胃病在“饥饿疗法”中好了。
回柳州后,我到派出所管辖的五类分子组报了到,组长对我交待了各种规章制度,总的是让自己明白:五类分子是人民的敌人,不能乱说乱动,外出要报告派出所请假。我每星期要参加集中学习一晚。
最可叹的是,在我们家这间小小斗室里,全家4口人中,竟有两个人民的敌人:我们父女二人。我们家庭终日笼罩在阴影当中,大家总是愁眉苦脸,没有欢笑,没有轻松,连太阳照也不进我们的家——因为我们的家没有窗户。
五、鹿寨三朵花变成了三女妖
鹿寨县上千名小学教师队伍中,我和罗智祥、温梅君三个人都出生于一九三六年,又都于51年参加工作,是最年轻的姑娘。我们三个人的爱好性格相近,思想都很单纯,在同事们眼里,我们是三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因为我们不在同一学校,所以每当聚集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蹦蹦笑笑,嘻哈打闹,快乐极了。
我们仨都是诚诚实实、激情向上、热爱生活、热爱教育工作的好青年好教师。
55年前后,商店里大量出售苏联大花布,城市里姑娘们流行穿布拉吉,就是用苏联大花布做的连衣裙。鹿寨虽说是个县城,但是紧靠南宁,所以风气传得也很快。我们三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哪有不爱打扮的道理?我们仨都留着长辫子,也都穿上了布拉吉,头发上还系了朵蝴蝶结,当我们三人结伴在街上行走时,总是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回头率高极了。每当看到路人递过来赞美、羡慕的眼光时,我们都骄傲极了,连蹦带跳,大辫子抛来丢去,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我们被称为鹿寨三朵花。
但是,对于女人,对于美,有的人,特别是男人,具有天生的偏狭的敌视。他们总是带着阴暗的眼神,嫉妒的心理来看待我们这三朵花。因此在“反右派”斗争中,他们怀着莫可名状的自私心,假借革命的说辞,对我们下了毒手。因此我们三个都被划为“右派”分子,一夜之间,我们由三朵花变成了三个女妖。
中国传统文化在妖魔化女人方面具有卓越的本领。从此在鹿寨县城里,不知有多少污水泼到了我们身上,叫你跳进鹿寨江里也洗不清。
罗智祥因丈夫是“右派”兼现行反革命分子而被送农场劳动教养。
温梅君被遣回老家四排监督劳动。
从此为了自己可怜的生存,我们都各奔东西。
79年落实政策,我们才在柳州见面,梅君去西北十多年回来了,我们欢聚、欢乐、尽情倾诉各自的辛酸苦辣,花儿已经枯萎,昔日的大姑娘已经人过中年,好在大家都活着,没有被大灾大难压垮,但愿大家晚年健康幸福。
六、我的老师——李榕芳
李榕芳是56年从华中师院毕业的学生,是我在桂师学习的老师,58年春被划为右派分子。
在粮食极困难的60年春,我收到了李老师一封信,得知他在柳州附近新兴农场劳动改造,肚子饿得难以支撑,想起了在柳州还有我这个学生,求我在这危难时刻帮助他度过饥饿关。
收到这封求助信,我心痛如刀割。老师啊,你怎么没想到你的学生也被划成“右派分子”了呀!
他被划右派是因他家庭出身不好,也同我一样是凑数的“冤鬼”,我很同情他。
虽然我们家很困难,毕竟全家在一起,但是他父母在广东东莞,隔得太远,没一个亲人探望过他,精神上极端的孤独,处境就更难了,出于伟大的同情心,几年中我坚持给他送食品,送物品。为了躲过众人的耳目,我总是天没亮偷偷出发,早去早回,不让人知晓。农场盘问我们的关系时,我就说是他的学生。
66年他从农场释放后,回到广东后来信深情地感谢我说:“全靠你救我了。”
但是他回广东仍在生产队劳动,因自己是“右派分子”,找对象很难,后来与一个弱智女孩结了婚。
落实政策后,李老师在广东石龙中学教书,生活虽有了改善,但因家庭负担重,还是很苦,很累。看他寄来的照片,已苍老得变形了,佝偻的身躯,皴皱的面容,茫然的眼神,叫人看了实在心酸。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一个充满热情的老师,他凭什么要承受这样大的人生灾难?!难道共产党像太阳,太阳所照之处就是这样地把人烧焦烧糊?!
七、抽血卖钱帮助鹿寨的右派朋友
60年的饥荒,对于鹿寨集中在农科所劳教的“右派”更是雪上加霜了,饥饿中常有人丧命,听说原与我同在一间学校教书的崔正斌老师在劳动当中,因饥饿跌倒就死了,我心里真难过。我对在柳州的几个“右派”苏生、叶健,常千方百计从牙缝中节省些食物,给他们送去。其实,我们自己也是饥饿难忍,但因为有活动的自由,还可以想办法减轻,他们是瓮中之鳖,只能坐以待毙。可是我们太缺钱了,为解决资金,我到医院卖过300cc血,来支持困难的“右派”朋友。
但是,好心有时候反而得到恶报。杨祖方从古瓦农场保释回鹿寨养病,我们也千方百计在柳州帮他寻医找药,谁知这位先生后来竟然狠心反咬了我一口,说我是他那个反革命组织“中国自由同盟”(其实根本没有这个组织)的发展对象。
怎么会这样?我真百思不得其解啊!
八、“谁叫你们是五类分子”
凭着两三年的艰苦努力,我逐渐适应了劳动谋生的生存方式,1961年后,我能挣些钱辅助家庭,使弟弟也念书了,多好!
夏天的晚上很热,我们这间小屋子一个窗户都没有,像一个密封的闷罐,全家人个个满身长着热痱,实难入睡。不仅热,屋子后面是第二中学的一大排公共厕所,晚上散发出强烈的恶臭,蚊子多得随手一抓10多只,真无法睡,只到门口马路上用门板架作床睡觉。其实,其他邻居早就这样搬出来睡,一条街的路上成了露天旅社。
可是一家只有一付门板,我们让父亲和弟弟睡在门板上,我和母亲只能倚在门边打盹。尽管日子过得很苦,但一家人和睦相聚,苦中寻乐。
一天晚上父亲摇着蒲扇高兴地说:“世杰,你看我都60岁了,头发都白了,但还能与那些小伙子一块挑土方赛跑,我还不服老啊!”我强笑着说:“是啊,爸爸你还满有力气的。”我一边敷衍他,一边转过背去,眼泪就忍不住滚了出来。那时,街上路灯黯淡,躺在门板上的父亲当然看不到我噙的泪珠。60岁的老人干一点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不奇怪,问题是父亲挑土方是为了挣钱养家,要拼上老命干,背驼得有70度角了,还要早出晚归挑土方。我真恨自己无能,不能养活老人,还要老人为我担心……
父母正在高兴享受这天伦之乐的倾谈时,突然,街道主任站在父亲后面用脚狠力踢父亲用砖支撑的门板,门板立即歪斜,父亲滚跌在马路上,街道主任厉声呵斥:“谁叫你睡在外面,回去睡……。”父亲急忙从地上爬起,连声说:“我马上进去。”
我当时不服气,顶了一句:“全街人都这样睡在门口,我们为什么不能睡?”
这个50多岁的街道主任说:“谁叫你们是五类分子?” 啊!五类分子连睡自己门口的权利都不行!这位街道主任的指责和禁令,深深刺伤了我的心。幸好,那个时代,我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人权”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心里也就平静了许多。一个人一旦成了“五类分子”也就成了贱民,贱人,丧失了做人的任何一丁点尊严,只能卑微地屈辱地低贱地苟且求生。
九、我的五进宫
(一)二进鹿寨看守所
柳州市这么大,就容不得我这个“女右派”。没有一个能长时间给我做工的处所。为了吃饭,我只能到处做零工,三天五天一换,真难呀!
61 年春,我在和源华酱料厂做零工,鹿寨县公安局的两个公安到工场找到我,要我跟他们走一趟,我诧异问:“什么事?”我想,凭什么要我跟你们走?我不理,直往家走。作为女孩,我还有点自我保护意识。半小时后,管我们这条街的片警上门通知我去派出所。我到派出所见到鹿寨公安局的公安人员,他们说有些事要找我调查,要我去鹿寨县公安局。我估计情况不妙,回家捡了两件换洗衣服,跟他们去到鹿寨,一到鹿寨公安局,我就被关进看守所的一间小房里。
这时,我左思右想,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是我第二次了鹿寨监狱。
过了几天,一个晚上,一位姓潘的公安对我进行讯问:
认识鹿寨农场的右派吗?哪些人去找过你?我觉得这些问题不难回答。我据实承认我给了他们谁谁粮票、食品之类,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他们却并不以此为满足,绕来绕去地盘问,我终于明白,公安想要了解的不是这些事情。他们问农场有什么组织,搞了什么活动等等。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有人设计了一个“反革命组织的陷阱”想让我掉进去,我予以坚决地否定。
第九天的晚上,午夜12时许,叫我回家。我根本没有想这么晚了,叫一个女孩子离开监狱,会出现什么意外。我只听说给我回家,立即收拾衣物,跨出牢门,飞奔向火车站,乘夜车回柳州。
(二)三进柳州看守所
事隔半月,一日午夜时分,派出所的民警拍门把我叫醒,要把我带走。母亲不依说:“她一个女孩家,半夜三更叫她去哪?”民警说:“派出所负责。”这时我很镇静的安慰母亲说:“妈!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跟着民警到了浮桥头,带着我走的民警他用手电向侧边打了一个暗号,即出来两个公安局的人,我被这两个公安带进了柳州看守所,啊!我又被送进监狱。这是我第三次进牢房。
我被关进女牢三号房。
三号牢房里有10多个犯人。因不认识,我从不说话。我是后进牢房的,因此须挨着马桶睡,大小便都在牢内。牢房有十来平米大,一排整齐的木板床,比鹿寨监狱宽敞明亮些,10多个犯人挨着睡,还是太挤。白天只能坐着,学习反省,牢门紧锁,每天由男犯人送来两餐似粥的饭,饭上有几根豆芽菜。这饭大家不舍得一次吃完,总是分数顿吃,吃了几口又加点水,给量多一点,慢慢吃,这样少饿一点。然而在牢内的头三天,我是颗粒没有进肚啊!也不知饿,只是晚上睡觉时,我蒙头偷偷的哭……
痛定思痛,我振作起来。既然是追问反革命组织那事,我就是不知道。我自己安慰自己:住在这牢里比家还舒服,臭也没家里后面二中厕所那么臭嘛!不管它,坐牢等于休息,在这里还睡得香呢!
后来听同牢说:“只要进了看守所,风吹进来都要坐几个月才处理,啊!这么久,我又蹑住了。
第七天的下午,鹿寨又来人追问我:关于鹿寨右派反革命组织“中国自由同盟”的事,我还是告诉他们我不知道。
第八天的下午,看守所的管理员点我的名,叫我收拾行李出来,我犯难的想:又要把我弄到哪里去?看守员把我带到办公室,算了算伙食,叫我回家,但要交来伙食费。
这第三次的监狱生涯告诉我,此后,难得安然,常从梦中警醒。说不定,明天又叫我进监狱。这以后,我天天洗头、洗澡、收拾破衣烂衫、草鞋,准备再去坐牢。
(三)四进柳州监狱
果不出所料,一星期后,又把我送进柳州监狱。这是我第四次进监狱,第二次进柳州看守所,许多犯人都熟了,她们问我:“你怎么又来了?”我当然无言以对。个别武警骂我“返头婆”,听见这污蔑、谩骂,我真气坏了肚皮,我总是用眼瞪着骂我的人。不屑一顾对待这些骡。反正我是堂堂正正的好人。
关了半个月,鹿寨又来人提审我,把我关在一间小审讯室里。来提审我的又是那位姓潘的股长(听说他才真是参加了什么反革命组织,80年被判15年)。这时他凶神恶煞,先把手铐用力拍打桌子吓唬我,我的心震跳一下。他警告我说:“ 这一次不同以往,你再不老实交代,就要你好看。”追问我参加反革命的事,我死也不承认,我的天呐,确实没有这回事啊!
姓潘的恼火了,把一叠材料扔在我面前,我拾起细看时,热泪直泻而下。原来这是鹿寨一个曾经要我帮助的右派杨祖方劝我认罪的检举信,并硬说我是他发展的参加“中国自由同盟”反动组织的对象。还说他已坦白交待,组织上宽大他,没有受处分,能自由地在鹿寨养病。
看完了信,我痛心极了,我理直气壮,毫无畏惧的说:“杨祖方瞎说,他是陷害我,我可以同他对质。”我真希望见到这个无心肝的坏人,扇他几个耳光方能解我的恨。
姓潘的想方设法哄骗我,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我毫不犹豫地拒绝承认。他说我太顽固,后果自负。
又被关进牢房的我,我没日没夜地哭,我恨,气愤中当晚我竟休克在牢房,看守所中不知什么人抬我到工人医院抢救,等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了,他们又把我释放回家。
这个杨祖方后来因乱承认,被判了15年徒刑。落实政策时证明,根本就没有一个“中国自由同盟”的组织,不知他们是怎么构陷出来的。
(四)五进柳州监狱
许多为鹿寨右派分子伸出援手的好人,先后都被牵连判刑,送劳改去了,我知道我也难逃“法网”,只有等着那天的到来。
61年春节前三天,父亲和我被派出所叫去参加全市“五类分子”的集训。当时说一个月。
柳州市的几百名五类分子被押送到马鹿山上挖石头,这几百个穿着破衣烂裳的人,招摇过市,本来就很惹人注目,其中却只有我一个年青的女人。当时我想到鲁迅的诗句“破帽遮颜过闹市”,那真是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上头交给的任务就是开山取石建水库。马鹿山离市里有近10公里,山上荒凉一片,野草都不生,除了大山就是秃溜溜的石头,煮饭的水都是山凹里积攒的雨水,用瓢舀起沉淀后,还是黄泥水,但也得用。根本说不上洗面,洗澡。每天蒙蒙亮就开山搬石头,中午只有15分钟用餐,餐后接着采石头挑石头。下午伸手不见五指才收工,每天晚上开会,12点钟后才能睡觉,劳动强度之大,真无法形容,加上几十天不能洗脸、洗澡,我不由自主地说:
“这真是一天等于20 年。”这话马上就被人汇报上去。这天晚上召集训话时,指导员问:“谁说这真是一天等于20年?”我立即回答说:“是我。”这时几个人拿了一根手指那么粗的麻绳把我双手死死捆勒,痛得我冷汗淋漓,情不自禁发出凄惨的嚎叫声……然后对我进行严厉的批斗。我手臂上的几道血痕两年后才消退。
来马鹿山挖石头的人,一个月后,先要坦白交待自己罪行,并书面写好交给指导员,指导员根据各人情况,有的人交了伙食可以回家去。我父亲总算得到恩典被点名叫回去。他驼着背,依依不舍的望着我,揩着眼泪下山去了。
而我和另五个男人从马鹿山又被押送柳州监狱去了——这是我莫名其妙的第五次进监狱。
这一次一关就是四个多月,反正我来柳州监狱已是第三次了,无所谓,这次要准备去劳改了。
我作了最坏的准备。在牢房里我把两尺多长的辫子剪了,别了,我心爱的辫子,这是一个女孩子最骄傲最得意的尤物。我捧着我的辫子哭了,啊,8年的教书生涯的纪念物,即使打了右派以后,经历了三年的风雨,我也舍不得把它剪了,现在我要含冤叫屈在牢房把我心爱的辫子扔掉,我的心多痛啊!
在牢房关了几个月,人已瘦的一把骨头了,全身无力。为了舒展筋骨,我拼命要求劳动。看管员有时让我们出牢房外在院子帮伙房摘、掐青菜。
掐菜时,其他女犯拼命偷菜芯、菜叶吃,我因胃不好,只得饿也不敢吃那泥裸裸的菜芯、菜叶了。
有一天,幸运的被看管员叫到外面做工,同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右派,她叫谢玉华,是柳州五金公司技术员。
我俩在一巷道里做煤饼,没人管我们,俩人说说讲讲,还合得来。她告诉我说,她有一次去干部伙房做工,见到很多白蓬蓬的包子,大块大块的猪肉丢进饭桶里,多可惜,我们看都看不到……听她讲完,我下意识而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缩影了!她听我说完,笑了笑,忙说她要去方便。我在做煤球,没有介意。10分钟后,预审科谢科长派人来传我去。我进到预审科,谢科长板着面孔说:“你叫傅世杰吗?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思想如此反动,你说了些什么?”啊!我恍然大悟,是那个女右派告了密。我马上毫不思索的说:“我什么也没说,是谢玉华告诉我,她去小伙房做工,看见你们丢猪肉包子进饭桶,喂狗,我根本不知道。”谢科长怒了说:“全不是好东西,关起来,不给你们出来做工。”好不容易能出去做工,这下完了。回到牢房,牢房的人都说要打这个谢玉华,我想到她也是“右派分子”,我没有让打她,以后我再也没理过她。这样的事情在监狱里已经习以为常。许多人就是以告密来讨好狱官,希望依靠这种手段获得减刑。这种改造制度的本质是把人性中的善消灭,把人性中的恶充分调动起来,以恶制善,所以共产党的监狱其实是千方百计把善良的人改造成恶人,最后恶习难改,好人就变成了恶人。
61年7月21日,未经任何审讯,宣判我为:“抗拒改造判管制两年”。(这是刑事处分,是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管制两年?我不在乎,几年来不都是被管制吗?我什么时候是不被“管制”?
十、滴血的心只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五次的监狱生活,使我在精神上,人格上饱受践踏,我常一个人跑到河边没人去的地方向苍天狂呼乱叫:“为什么这样糟践我?我前世作了什么罪孽?这一次一次的污辱何时才了结?!”
我不甘心再作践自己,绝不能自卑,自弃,我自己看重自己,我要发掘心底的“尊严”。面对现实,穷困是目前最大的难关,我要用我的体力劳动,担起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担,要好好的活着。
61年冬,市场有了一点点开放。那时肥皂是凭票供应的紧缺物品。我翻阅了许多化工书籍,在家大胆的试验,几次,几十次,上百次,终于用烧碱把废桐油或其他植物油制成水皂,经使用,去污垢效果还很好。
试制肥皂成功后,想供应市场需求,但自己是受管制的右派分子,又无本钱,怎么做?花了许多精力找人合作,我负责技术生产,合伙人出面领执照和借资金,终于在 62年春天办起了小小化工作坊生产肥皂。那时销售势头很好,每月可挣70多元。我很满意,因这些钱可解决我一家人的生活费了。
父母亲挑土方的劳动不能胜任了,但可领执照做点小买卖,母亲得了卖小菜的执照,每天天未亮就到10多公里外的竹鹅圹去采购小菜,天亮了与父亲到菜市场摆买,这样收入比较多了,一家人和谐相处苦中也甜了。
好景不长,两个月后,社会上出现许多像我们这样的肥皂厂,生意在竞争中要失败了。我在市场上碰碰撞撞又了解到市场上酱油、皮硝、苏打之类日用品紧缺,我们又转而生产酱油等物品供应市场。
生活困难的问题,靠自己劳动解决了,人的尊严在鼓励着我,不管在什么困难的环境里,只要给我留一道缝,我都能钻进去,打开它,争取胜利的。
十一、苦涩与幸福混合的婚姻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64年我已是27、8的老姑娘了。“婚姻”从来不敢想,因为人家一听见“右派分子”四个字躲都躲不及,谁敢娶个“敌人”做老婆?所以我这一辈子只能认定“独身”了。
58年未划成右派分子前,曾与一个比我年级高的初中同学有过短暂的书信往来,那时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怎么会对“爱情”不产生真挚的憧憬和深深的自信呢?
这个同学叫陈宗辉,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他是58年才从部队转业回柳州分配在柳州饭店工作。柳州饭店是高级干部招待所。我未被划右派前,他向我求过婚,从外表看,他仪表堂堂,落落大方。我也有愿许之意,只因接触了解太少,尚未贸然应允。
58年秋我被划为“右派分子”,为了不牵连影响他的前途,我在农场监督劳动时,就详细的给了他一封信,说明了我的情况,表示我们关系从此断绝,我已下定决心“独身”一辈子。
我们之间关系断了数年,62年,他知道我从监狱回来,很关心来看望我,安慰我,我非常感谢他,为了不影响他,劝他少来我家。他多次表示不怕,他说,他知道什么是“右派”,他了解我,并再次向我求婚,愿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不做干部去拉板车都要与我在一起。
此时的我,矛盾极了,哪个女子不钟情?我何尝不愿有个与我终生厮守,百年好合的伴侣!然而残酷的现实该如何面对?我能和一个国家干部结婚吗?后果将怎样?从长计议,我还是没有勇气答应。但是他的真诚热情感动了我。确实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权利再挑选,怕人家不要还来不及啊!我再次表白说:“我是被管制的右派,没有结婚的权利。”他直截了当地说:“刑场上还有举行婚礼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婚?”。
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答应我们结婚,由于我身份特殊,为免他受连累,我们不让他单位知道,他搞了一张单位空白证明领了结婚证,在朋友的帮助下,于64年4月22日在江滨饭店邀了双方亲戚、朋友举行了婚礼——我们偷偷结婚了。
为了不让他单位知道,我们在远离市区6公里的地方——箭盘山(原来是兵营,兵营走了,房子全空着)租了一间小房,每月房租只要二元钱。这间小房就是我的新婚房。新房内只有我父母买的一张双人床,其他的家产就是旧被、旧蚊帐等。
为了保住宗辉的工作,避免单位人注意,他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
新房这地方偏僻、荒凉,居住的人很少,晚上电灯也没有,一个人孤伶伶真害怕呀!有时想着自己连结婚都要躲躲闪闪时,热泪总是情不自禁的滚滚而下。
十二、我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我们虽结婚了,我知道宗辉是苦于找不到理想的对象,而我这个戴帽的“右派分子”又无选择的权利。我知道,这婚姻,对于宗辉是莫大的委屈。
婚后,我早出晚归参加化工劳动,每当黄昏后,独自行走在没路的水沟小道上,匆匆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家时,心里凄然难受,但一想到这样才能让丈夫平安无事,我也就任劳任怨了。
静寂的生活,激发我希望有孩子的迫切愿望。我想:女人最神圣的使命是做母亲了。
当我孕育第一个孩子时,我充满希望,快乐极了。由于肚皮的凸起,又担心见到丈夫的同事,怕人有泄露我们结婚的事实,偶尔与丈夫星期天在街上同行,碰上他单位的人,他会加快脚步,把我抛离很远,我也习惯地放慢脚步,与他保持距离,越远越陌生才好。
65 年我的朋友,鹿寨三朵花之一的罗智祥,还有张传芬等人从劳教农场放回来后,也来到我的身边。有了她们的照顾和陪伴我就不那么孤独寂寞了。一天收工很晚,她俩在月光照映下伴着我走水沟回家,妊娠七个多月的我,因白天要站立劳动十一、二个小时,晚上走在这水沟边窄狭的羊肠道上,飘忽而艰难,不小心,我一趔趄翻下水沟,这水沟离路面足有一米多深,幸亏他们把我扶起,才安然无恙。
这样危险的事,难免再有发生,她俩无论如何不忍心让我再住下去了,帮我租了市区谷埠街一条小巷的破屋,一个板车把我全家的家私物品拉倒了新住处。
65 年化工执照要收回,不给单干户,要组织合作社。这时我在怀孕,劳动能力差了,加之自己是“右派分子”,好的合作社不能参加,我被安排到绳类社。这是劳动强度大的一个工种。72元的工资没有了,要靠打绳子,计件工资每月最多只能拿30元,眼看就要分娩了,多亏母亲丢下卖菜的工作来帮我,丈夫每月有59元工资,他要赡养他的祖母,母亲,他没有钱给我,我不怪他,我用我单薄的身躯在生活苦难中搏斗,靠劳动还是活过来了。
65年10月我生下第一个女儿陈美,母亲伴着我和女儿,我们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地挣扎在一起。
丈夫仍然每星期回家一次,他什么也不管,吃饭,睡觉又上他的班去了。
67年我又怀了第二个女儿陈悦,这时文化大革命进入武斗状态。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合作社工作不不正常,我这个在合作社独有的右派分子又被叫去亮相,批斗多次。我挺着大肚皮,站在台上,和一群“牛鬼蛇神”在一起,我最提心吊胆的就是怕挨打挨踢,造成流产。
为了第二个孩子出世,白天去合作社劳动,晚上领衣服在家车缝,丈夫每个月开始给我6元钱。
67年11月11日午夜,为多挣几角钱,我忍着阵阵腹痛,还在帮人家车衣,直捱到叫妈的力气都说不出时,才由母亲搀着我穿过鱼峰山下两派的武斗,冒着他们互相投掷的石头,往工人医院艰难的走去。
女儿出世已是半夜时分,只有母亲守护在我的身旁,母女俩双目相望,凄然的笑了。
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个两岁的女儿独自一人睡着,怎么办?在这无奈的情况下,我只得哀求母亲回去照顾大女儿。我知道母亲一个人穿过鱼峰山时,要冒着那雨点般的石头,危险该有多大,但是为了家中那个孤独的孩子,不得不回去……我对不起我的母亲,她为我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累呀!
69年因我又生了第三个孩子陈劲松,因是男孩,母亲高兴得在给孩子父亲打电话,孩子的父亲不是喜欢,而是在电话里恐惧的责备母亲。“让人家知道怎么办”?
丈夫的种种表现,使我有所戒备,我心里纳闷,加重了另一层压力。
为了逃避没完没了的政治上的侮辱和欺凌,我又生了第四个男孩陈入春。
四个孩子母亲的我,精神有了寄托,我要把全部生命的力量全部倾泄给他们,使他们茁壮成长。
由于我是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牛鬼蛇神,从来不敢想享受什么产假,只要能坐起来就帮人家织毛衣,车缝衣服。只有一个愿望:不要断炊,因为有几张嘴要靠我吃饭啊!
4个孩子都是在极端困难的年代出生,我在坐月子的日子里没有休息好,给我留下满身难以言说的多种疾病。
我谁也不怨,坚持挺起胸站起来,我要活下去。
十三、文革武斗的流弹,夺去了我弟弟的生命
66 年文化大革命汹涌澎湃的势头向我们“牛鬼蛇神”扑来,有事无事都要找麻烦。“阶级斗争为纲”,“敌我分清”,合作社的“牛鬼蛇神”只有我一人,谁也不敢同我说话,我总老老实实埋头苦干。凡是脏的累的活社员不愿干,我这个“非社员”总是抢着干,工资谁都比我高,我只能每月领30元,若请了假还要扣工资。
为了挂牌事,我在家哭了三天。母亲、弟弟都来安慰我。为了孩子,还是要坚强,面对现实,不上班,无米、无钱,其他工作不给做,怎么办?
工宣队,红卫兵,单位领导无止境的纠缠,逼我去做工,逼我挂牌子……痛定思痛,扪心自问:“右派分子”丑在哪里?挂就挂,我在家时用小纸板做了一块像学校符号一样大小的牌子,写上“右派分子付世杰”,用一小扣针别在胸前去上班了。中午,社里在工地上召开斗争会。主任指着我胸口的牌子,气势汹汹地问:“傅世杰,你这牌子像什么?你不是右派分子吗?”他一把扯下了我自己做的牌子,换上了早已制好的一块一米见方的牌子,硬挂在我的颈上。我把牌子除掉,从此,我坚决不去上工。社里不发工资,我就不要,家里仅有三斤米,一角钱买了豆腐花,我们祖孙仨熬粥顶了七天。
67年派性斗争矛盾激化,一切显得紊乱,我不去上班也没人找麻烦。为了生活,我顶着烈日到处找工作。帮土产公司车缝补火车上的旧帆蓬,这活又重又脏,我不怕,我想,只要是出力劳动的收入都是清清白白的。
68 年夏天,市里的武斗进入高潮,在街上走路的行人,常被吓得东奔西跑。我的住处,正好是所谓一个造反派盘踞的据点,当时的“联指”大批人员时常以此为目标开枪射击,而我与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为了求得最低生活的来源,每月付5元租金,向别人租了一架衣车,在住处不远的路口替人缝补衣服,在枪声的威胁下寻求生计。因为武斗,街上已无行人,这时,我的住处被枪弹击中,引起了火灾。而孩子的父亲在柳州饭店上班,不敢回住处,正在我元计可施时,我的弟弟汗流浃背地跑来看我,他见我们如此情景,马上用两个箩筐把两个女儿挑起就朝安全地带跑,我与母亲才如梦初醒地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跟着弟弟匆匆地向南站方向猛跑,总算命大,全家老小平安地度过了这次劫难。
我的弟弟为了救护我们,自己的行李尚未带去,为了转回要自己的衣物,不幸被爆炸的弹片击中腰部,倒在了街上,血流不止,最后因流血过多而被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弟弟的死,实在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暴发的武斗所致,是一场飞来横祸,全家人都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弟弟啊!你才20岁啊!正是年少方刚,为国为家出力的时候。历经多年,一想起弟弟英俊魁梧、诚实稚气的青春笑貌,想起他机灵的神气,想起他正直无私的品德……我的心就痛,就觉得心在流血。
因为家里生活困难,弟弟从小就跟着我在鹿寨城乡教书度日,尽管我的工资低,弟弟心明眼亮,从不闹吃闹穿,姐弟俩相依为命,过着清苦的生活。他总是穿着我改过的衣服过冬,在食堂搭伙食,二人吃着一个人的菜。记得有一次年除夕吃饭,食堂加菜,得了一盘鸡肉,弟弟馋了,在领菜后,两眼盯着菜盘鸡肉,忍不住用手拈了鸡肉就吃,在吃完自己盘里的鸡肉后,又一直望着我盘子里的,一位好心的工友过来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姐姐一点都未吃啊!”当我刚进饭堂听到工友的批评后,心里难过极了,感到十分愧疚,忍着酸楚的泪水,连忙向那位工友解释说:“小孩不懂事,没关系,让他吃吧”。这时,略知人情世故的弟弟哭着对我说:“姐姐,我错了……”此时此地,我们姐弟二人,相互拥抱着,不约而同地哭了起来,以泪洗面,度过了一个苦涩的除夕之夜。
弟弟自幼就跟着我,相依为命地过着这种清苦的生活,品尝着人间辛酸苦辣,经历着坎坷人生的艰难磨练,我怎么能不时时想念他呢!
正当弟弟他准备考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件,导致了他终身受辱的厄运。
有一天,他在公共厕所里发现了一幅反动标语,告诉了同街的几位同学,并带着他们去观看,晚饭后,派出所的人就找上门来,把弟弟带到派出所去,问他那条反动标语是谁写的,他说不知道。派出所的人又说:“别人说是你写的。”他坚决地回答说:“不是我写的,是我在厕所发现,告诉同学去看了。”
当晚,年仅12岁的弟弟,被派出所的人留在派出所继续讯问,威胁他吓唬他说:“你爸爸成份不好,你说是你写的就算了,你如果抵赖不承认,我们就连你爸、妈一起抓起来。”年幼的弟弟被他们这样一吓唬,害怕连累爸爸、妈妈受辱,就恳求他们说:“我说了你们放我回去吗?请你们不要抓我爸爸、妈妈,我说就是我写的就行了吗?”经过一夜的折磨,这位天真无邪的孩子,就被他们认定为一个“写反动标语的罪人。”
由于这样,弟弟不能进入公办初中读书,只好无可奈何地进了一间民办初中,实在不公平啊。三年初中毕业后,由于上述原因,弟弟没能进入高中读书,只好呆在家里,有时搞家务劳动,有时帮母亲到市场卖小菜,有时帮父亲去做零工。
弟弟十六岁时想干活,想赚点钱替家里分担一些负担,通过朋友介绍,他独自一人到离家几十里地的一个矿山打工去了。我的一位女朋友看到他一个人打着赤膊在野外筛矿,转告诉了我,我说:“我有什么办法呢?”生活逼迫所致,使他过早地担起了生活的重担……
弟弟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活了20年,多么的短暂、匆匆,而留在我心里的弟弟,却是长久的,永恒的。我愧疚地双膝跪在父母亲面前,忏悔地,悲愤地说:“我没有照顾好弟弟,他的死,我有责任,我对不起你们。但请你们放宽心,那怕是干活累死,甚至讨米要饭,我一定要把赡养你们的责任担当起来,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不会挨饿受冻……”
我苦命的弟弟,我没有背弃自己的诺言,我以自己的刻苦劳动,给父母过好了他们的晚年生活,九泉之下,在天之灵,你们都应该略以自慰吧。
一九六八年,武斗的炮声仍在隆隆,我仍然在武斗的枪林弹雨中奔忙着——为了生活,有朋友约我做酱油生产的活计,我会技术,我传授技术,每月工资100元,在当时是十分优厚了的。我冒着生活的危险,背上背着七个月大的二女儿陈悦,步行到市区购置原材料,穿行在武斗最激烈的市中心用沙包垒成的防御工事间,一次,枪林弹雨声四起的关键时刻,五米外的一位行人被流弹击中倒地身亡,面对这一情景,不由人心惊肉跳。我急忙弯腰迅速转入商店的骑楼底下,稍避锋芒后,我想着母亲和大女儿还在家等着我,再次回到险境,绕过刚才倒地的无辜男尸,冒死离去。
十四、我遇到严重工伤,领导不管,同事不救,医生不治
一九六八年十月后,武斗之风趋于和缓,我重操旧业,向人租用一架旧衣车,到布店门前摆摊,每日清晨挑着担子出去,向买得布料的吆喝:“车衣呵,马上开工,立等可取。”每天可以赚得几元钱,作为全家的生活之用。但每天都要很晚才能收工回家煮菜做饭,奶孩子和家务仍然繁重,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所在的合作社恢复生产了,但仍然还是高举以阶级斗争为纲这面大旗,每个单位必须要有斗争对象,我这个被斗多次的活靶子,不回单位是不行的。如是,社里的工宣队立即将我的衣车、布料、衣服统统收走,命令我立即回社里“抓革命,促生产”。为了将衣车,衣料讨回还给物主,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社里去上班了。
回到社里后,别人“早请示晚汇报”时,我都被赶出队列,去搞卫生。社里搞学习或斗争会,照例我总是站在中央,做社员们的斗争靶子。在劳动方面,我都是分派劳动强度大的活计,顶着烈日在风雨露天劳动。每天劳动时间都在12小时以上,而工资我总是最低的,别人每月80元,我仅40元。我的心情常常抑郁,苦恼,社员大多不与我接近、说话。有一次,一位同组的社员送了一个糍粑给我吃,马上就被叫到办公室,批评为“没有阶级立场”。为了不影响别人,我也颇有自知之明,从不主动与别人打招呼、讲闲话、搭热呼,几乎成了一个活哑巴。我的健康状况,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一天中午下班时,忽然头晕眼花,跌倒在一根铁器上,铁器的利锋刺穿了我的大脑,立刻鲜血淋淋,我痛得几乎休克,不能动弹。在这个人命关天的时刻,全社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做一下救死扶伤的事情,而领导竞散布说, 是八小时以外的时间,与社里无关,后果自负。
稍事休息,脑子渐渐消醒后,我开始意识到只有自救才是唯一的活命办法。我如是咬紧牙关,拼命爬着行走了约五十米外,碰上一位好心的邻居,她找到一辆三轮车,扶我上车赶去医院救治,她则跑回我家告诉了我母亲。
医院见我伤情较重,就安排我住院,并叫我要单位补开一个证明给医院。
当母亲赶到单位拿来证明交给医院后,医生一看,证明上写着:“我厂右派分子自伤,请医院考虑治疗。”主治医生马上把已经开好的住院手续要了回去,无奈地对我说:“你请去看门诊吧。话音一落,医生也不见了。
母亲只好借了一架板车,泪流满面地把我拉回了家。
十五、半夜跑贵州传授制皂技术
随着父母亲的年纪的增长,他们都不能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了,我要用自己的毅力和劳动,养活一家七口人,用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如是我于一九七○年春节,背着半岁的儿子,到贵州的一个苗寨传授制造肥皂的技术,为的是每月获得150元的高薪报酬。尽管那时在市里仍然还戴着五类分子的帽子,受到严厉的管制,星期一集中学习,星期二义务劳动,其它五天才属于自己。但我每星期就利用属于自己的五天,往返柳州和贵州之间,去向贵州的苗族群众传授制肥皂技术,我都是在半夜背着孩子赶火车,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记得一次在去贵州的时候,时值早春二月,乍暖还寒的时节,山风呼呼,我搂着孩子坐在车厢里打盹,孩子尿湿了裤裙,怎么办呢?我只好把孩子搂得更紧,用我骨瘦如柴的体温把它烘干,孩子在我的怀中酣睡着,第二天凌晨四时,把孩子背上,跟随苗族农民(社里派来接应的社员),再爬60里的山路赶到一个叫三江的苗寨。
苗族群众在我的培训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掌握了生产操作技术,生产出了产品,拿到市场销售一空,当即把150元的培训费兑现给我,我欣喜若狂,要知道,那时150元值钱呵。我可以用它维持全家好久的生活费啊。
这项培训工作,本来可以在贵州长期搞下去的,后来因为市里面对我们的学习时间经常变动,我害怕被他们发现我擅离柳州而被批斗,结果就不再外出搞这个业务了。
十六、最后一次批斗会
从贵州回来后,我不敢坐吃山空,每天领得一些车衣的活路来干,日子刚刚平静一些,肉体的创伤刚刚愈合,心灵的创伤尚未抚平,想不到的麻烦又来了。
社里面工宣队,革委会的领导们,跑到我家里,说我开地下工厂,消极对抗,把替别人加工衣服的布料,全部拿走,并命令我立即回社里参加生产。
在武士们的胁迫下,我只好背起几个月大的三儿子跟着他们走。当我们走到社时,举目一看,天呐,又是斗争大会。“批斗傅世杰大会”的横幅,标语口号,贴满会场。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后,就指名问我为什么不参加社里劳动,为什么逃避劳动,为什么消极对抗领导,我据理力争地说:“我没有一天离开过劳动,我有病、有伤,社里不理我,社里复工了为什么不通知我?我在无人理会的情况下,自找活路保命,能保住活到今天就算不错了。”一些所谓的积极分子,高呼口号,说我态度恶劣,竟丧心病狂地一拥而上,把我双手抱着的三儿子抢过去丢在会场旁边的工棚水泥地上,并且禁止我去照看还吃奶的三儿子,大会就这样拖拖拉拉开到下午七点钟。散会后,我赶紧跑去抱起三儿子,他完全浸泡在尿屎中了,哭声嘶哑。我不顾屎尿的脏臭,赶紧喂孩子吃奶,孩子不哭了,而我的两行热泪却夺眶而出,不断地清理孩子的身上,唉,孩子是无辜的,可怜他幼小的童心,竟也遭此无情的打击!
批斗会结束后,我赶紧背着孩子往回家的路上赶。次日,孩子病了,我的胃病加重了,大便带血,经医生诊断为“4个+”,医生动员我住院治疗,我哪有钱住院。医师说:“你这么严重的病,不赶紧设法住院治疗,恐怕是凶多吉少的。”听到了医师的忠告,我无可奈何地慢慢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说来也是“无毛的鸡仔天照应。”当我一个人低头走在四周无人的小道上时,猛然发现地上有一叠人民币!我惊恐万分地弯腰,双手把那叠人民币拾起仔细反复端详后,才肯定手中拿着的确实是一叠救命的人民币时,又仔细认真地一张张反复数起来,一共38元之多。我立即向四周扫视一眼,并未看到一个人的影子。我下意识地心想,这难道真的属于我的吗?当我忐忑不安地怀揣这38元钱回到家中时,把情形详细告诉母亲,把钱也同时交给了母亲。
母亲拿着这38元钱,也深思了片刻,然后开口说:“38元钱不少呵,可能是皇天大慈大悲吧,是天助你呀,快去治病购药吧。”
十七、怀带身孕挖白云石矿
疾病无情地折磨着我,一家人生活的重担仍然压在我的肩上。但最可怕的还是怕社里来找我的麻烦,为了逃避他们的纠缠,我又怀上了第四个小孩。今天说起这事来,实在好笑。当时人们忙于文斗武斗,对于一胎化政策反而无所谓,于是,怀孕、生产、哺乳成了我逃避管制、拯救自己的防空洞。无论如何,人总还是人,对孕妇、产妇、乳母能够伤心病狂下得了毒手的人,还是极少数。
当我病情稍好转时,我听到别人说市玻璃厂需要大量的白云石作原料,我扛着大肚子多次步行到离家十几里的玻璃厂联系、选样、化验,终于达成了一个供需白云石矿石的协议,我与母亲邀约了几位亲友,到市郊的几个山头选矿石。开采石头有一定的危险,但由于它的经济效益可观,每月可以得到150—200元的收入,所以哪怕是经常有小的工伤事故,我也在所不惜,怀着身孕,带着母亲一道去干,直到后来矿源稀缺,开采难度越来越大时,我们才停采。
不久,社里扩充,厂社联办,由社改厂,规模大了,厂里因我较长时间没去上班,怕我回厂后沾了他们的光,就再也不通知我回厂了,我也“就汤下面”自由了。每天回到家,与四个儿女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反而开心起来,精神也较之舒畅许多。
十八、我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尾巴
一九七二年,社会形势开始好转,国家对搞好工农业生产开始给予重视了。
第四个儿子出生后,我又开始到处联系找工作了,很快就在郊区和柳江县联系了生产酱油的业务,为了业务的需求,我花了180元买了一架自行车,早出晚归,跑郊区的亚鹅,柳江县的穿山,每次往返都是几十里路程,每次都是身上背着不满四周岁的儿子摸黑回到家里,以每个月150元的工资报酬,又干了一年多。
一九七三年起,我开始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与友人联合开办小型塑料厂,搞一些工艺简单的产品,生活开始初步安定,每天晚上能与母亲和子女们在一起,做家务,聊天,辅导子女们的学习,心情渐渐恢复了。
由于我的精打细算,刻苦劳动,到一九七五年时,开始有一千多元的存款,在当时,供子女们上学和家用,是完全无忧无虑了,我决心再苦再累,只要儿女们不因我的处境而影响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谁知道突然又接到人民公社的通知,要我去参加公社开办的“割资会主义尾巴”的学习班,呵!问题又来了。我本能地意识到,可能我又要被卷入一场不轻松的是是非非的漩涡之中了。
因为我是右派分子,曾经在郊区和柳江县办过小型生产事业,被认为是帮助农业社复辟资本主义。这样,亚鹅乡人民公社理所当然地就通知我去参加他们举办的学习班。此一去,不准带小孩,统一在公社吃住,又一次把我与幼小的儿女,年迈的母亲分开了,幼小的四个娃娃,日夜眼望他们妈妈的遥遥归期了。
这个学习班,是由市里“打击资本主义复辟”领导小组召集的,共50人,女人只有我一个,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时间一个月,方法是坦白交待自己的资本主义非法行为,地下工厂非法收入,数量少的几百元,多的几千元。凡退了款的按时放回家。而我呢,认为是指导农业社办酱油厂,每月领工资150元,加之儿女老母亲生活需要全部承担,我则坚持认为我没有非法收入,也无款可退。结果多呆了半个月,工作组撤走时,我也被放回家了。
从学习班回来后,我又开始在驾鹤路、鱼峰路板塑料厂,每月领定额工资56元,基本可以满足全家人的生活开支。由于厂子是街道的,有效益的,街道干部看到后,比较满意,没有把我当牛鬼蛇神经常亮相或批斗,管制也稍松,另眼相看了。所以,我一方面把厂里的工作做好,一方面也在业余时间找些力所能及的零工做,以弥补家用开支。大部分时间找的零工都拿回家里做的,稍大的两个孩子,也能常帮一些忙,如我领回绳草回家打草绳,孩子就轮流帮摇机子;我领白布回家车口袋,孩子们饭后就帮着翻袋子…… 经常与儿女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劳动在一起,这就是我唯一的乐趣。
十九、可爱的孩子们
我的四个儿女,就像路边的小草一样,尽管自出生之日起就任人践踏,经受了严酷的考验,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洗礼,慢慢的成长壮大起来了。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一九七五年我代厂领导外出搞供销业务几天,当我一回家时,四个儿女一起拥抱着我,说是为我的胜利归来举办一个欢迎会,由10岁和8岁的女儿把房间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我的日常用品和上班用的物品放的整整齐齐,6岁的儿子用粉笔在小黑板上画上花草,五颜六色,横头歪歪斜斜地写着“热烈欢迎妈妈归来”的横幅。眼见此一情景,真使我激动万分,情不自禁地抱着孩子们狂吻不止,热泪盈眶。
二十、美梦成真,实现在我的儿女们身上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平反冤假错案,错划右派得到改正 。
当我接到“改正”通知书时,心里顿时拨开了一层蒙蔽了二十年的乌云。我想到孩子们的前途将会出现曙光,出现前程锦绣的新局面。
我的四个孩子,因为生长在文革中,倍受苦难,也因为生长在文革中,到他们上学读书的时候,又逃脱了文革的枷锁,可以不受歧视地进小学,升中学,考大学。孩子们先后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呵!我真是兴奋极了,我真的看到了伟大祖国的光辉普照,我兴奋地不惜花费辛苦赚下来的资金,先后到北京——石家庄——广州——桂林,跨进他们读书求学的大学门槛,去探望他们,鼓励他们。
回顾我的青年时代,何尝又不是怀着小学——中学——大学的求学美梦呢?可惜的是,命运捉弄了我,残酷的现实无辜惩罚了我,使我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中,多次险些命丧黄泉,哪里还能奢望跨进大学的门槛呢?所幸的是,儿女们为了争回了这口气,他们在阳光普照的春晖里,既实现了自己的大学梦,也多少弥补了我未能进大学校门的遗憾。儿女们给了我最大安慰,这就是我引以为慰,引以为荣的最大幸福。
落实政策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区办的工厂担任厂长职务,工作中我团结同志,克已奉公,与工人们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工厂,救活过来,使我在有生之年,为社会主义祖国做了一个普通公民应该做好的事情,尽到了自己一份应尽的义务。
由于操劳地度,我病倒了,好在得到了组织上的关怀照顾,先后到北京、南宁治疗,挽救了我垂危的生命,稳定我的病情,由于我长期的劳累,体质较差,不能再继续胜任现有的工作,一九八六年获准病退,至今一直在家安享晚年之乐。
光阴易逝,岁月难留,人生如梦。曾几何时?我们的祖国不是也经历了不寻常的大变革,才迈开大步,跨进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洪流吗?
历史是公正的,也是无情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公正的。二十年右派生活,锻炼了我。尽管我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历史公正地恢复了我的善良诚实、刻苦奉献的本来面目,使我在儿孙们的大家庭里,问心无愧,理直气壮地生活于一个崭新的时代里。
但愿我所经历过的历史悲剧,从此划上一个坚实的句号。
(按,本文选自广西老右们的诗文集《百草情》。笔者在文字上作了较多的修饰添补,由于傅世杰已经移民加拿大,打听不到她的邮箱,无法征求她的意见,得到她的认可。仅说明于此。——李昌玉2006-7-3于山东大学附中)
多 伦 多 日 记
加拿大 傅世杰
三月,这被银妆素裹的多伦多,冰雪覆盖的世界,皑皑白雪渐渐消失,沉睡在雪丛中的院前庭后的草坪苏醒了,枯黄的草群冒出了嫩绿色的青草。宽敞、整洁的道旁,两边排列着高大、树干密似大伞般的枫树,它们也尽情抖擞身上的残雪,露出更光秃却很美丽的身躯。现在,它们正为这驰名誉世的枫叶之国孕育红枫叶的“苞蕾”。
避寒离去数月的大雁,又一群群一对对飞回来,时而在这湛兰如洗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时而在湖边、公园和我的住宅草坪上,成双结对,嘎嘎漫步游荡,多快活、自在啊!谁也不会去干扰它们。
然而,这北国的迟到春天,仍是春寒料峭,那凛冽的寒风仍然刺骨。
三月,在我的家乡——中国广西,正值春光明媚,叶绿枝茂,百花争艳,暖气洋洋的南国季节。记起了去年三月二十日,是我移民加拿大多伦多的日子。启程前,邀请了几十位朋友,开了一次辞行聚会,这些朋友多是与我共患难几十年,难以忘却的苦难朋友(58年我们都被打成右派分子)。记得聚会这天,陆奇女士第一个到会,我们热泪盈眶地拥抱着,我们许久未见面了。四十六年前,她与我年纪都是二十二岁,正值纯洁无瑕的豆蔻年华,都是尚未成婚的少女,却不幸被迫戴上了“右派分子”这顶沉重的“桂冠”。她当年活泼、美丽的身影至今我记忆犹新,可现在她已是个步履蹒跚,额头爬满岁月炎凉的龙钟老妇了。最可叹的是她在乡间学校退休后,仍是未婚独居在农村啊!
接踵而到的好朋友都来了,大多数年过古稀,头发苍白的、背驼的、耳聋的、失明的都有了!想当年这批难友多是响当当的有识之士。二十多个春秋的“右派分子”生涯,历尽沧桑,倍受屈辱。在那漫长昏暗的历史时期,许多才华横溢的志士,被无辜整死,我们这一群人是幸存者啊!
聚会中,大家嘘寒问暖,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朋友们为我能远渡重洋投奔彼岸,随孙儿、子媳颐养天年而举杯祝福,大家开怀的笑;又为垂暮之年的我们,别后何日再相逢,掉下了不舍之泪。为了不忘记过去的蹉跎岁月,大家将自己亲身经历、遭遇的血泪斑斑的历史,汇集成了《百草情》这本小册子。它将激励我们有生之年高昂亢奋,这也是我们感情交流的结晶。虽然我们年已黄昏,但仍有着热烈的渴望。
《百草情》随伴着我,我珍惜它的每一篇。
光阴荏苒,一晃一年,我在加国随儿孙饱览了加国美丽的风光,深感自己在享受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新生活。然而,我的内心一直情系国内难友。我挂念着他们!
朋友们呀!我在这万里之遥的北国,诚挚地祝愿您们晚年健康!长寿!
加拿大多伦多
2005年3月20日
作者简介:傅世杰,女,柳州市人,1936年生,15岁任小学教师。1958年被划为右派,后改正。79年改行经济工作。退休后自办企业。2003年赴加拿大定居。
美 丽 的 加 拿 大
加拿大 陈宗辉
经过一年多的申请,我和老伴去加拿大的移民签证终于批下来了。
2003年的春天,全球闹着非典型肺类瘟疫“Sars”之际,冒着可能被传染的危险,我们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从上海出境,乘坐了加航767型飞机,穿过日本,横越太平洋,经加拿大温哥华市,共飞行18小时,到达了目的地——多伦多市。
四月份的多伦多天气仍寒冷剌骨。白雪堆积在道路的两旁缓缓的融化,茂密的树林光秃秃的闪缀着融化未完的冰花——这北国的春色,对我来说好不稀奇新鲜。
按加国规定在Sars疫症期间到达加国境内人员,务必自觉隔离一周,方能外出。
因旅行的长途跋涉,觉感疲累,加上倒时差(每日相差11小时),我们正需要休息,在独生子的House(屋子)里一步未出的呆了7天才出门。
加国人少地阔,天高云谈,气候自然调节,空气新鲜宜人,给人一种极为舒适的感觉。
这里(美洲各国)的乡间和城市无大差异,依地势、傍湖水的幢幢洋房别墅形状各异,市街极为整洁,花木扶疏,显的新奇美观。
加国是个移民国家,每年都有二十多万人口从世界各国移民进入。
加国的移民多数按国籍自发的群居,住宅区内小别墅形态美丽,如欧洲人、意大利人、印度人群……各有其特色,不管是哪国人的住处,屋面的前庭、后院极为宽敞,到了夏天到处碧草绿茵,百花争妍,千姿百态,真令人陶醉。
但也有许多新移民和美国人家需要租住公寓,叫“帕门”(Parmen)或“康斗”(Cander),这些公寓都是20多层以上的大厦,难怪西方人说,“穷人住高楼大厦”。这些高楼大厦的四周也少不了绿茵草坪和香气四散的鲜花。租用这样的公寓每月的房租要500元—1200元加币不等(每100元加币相当人民币600元),虽不便宜,但屋内设备齐全,如电冰箱、洗衣机、炊具全备,水电费全包……。
不管什么样的住宅区域内,绝无商店、单位经营、办公。办事、购物都集中在市场区。
加国现在一般工作人员收入年薪3万元加币左右,白领层年薪4万元至20万元加币不等,但税负很重,仅收入所得税要纳30%—50%的税款,但人们都一分不少的自觉缴纳。
加国出入都是汽车,每户都有1—3部汽车,70多岁的老爹老太都靠汽车代步。
加国的公路条条笔直宽阔,高速公路到处皆是,没有收费亭,这些路笔直长达数十公里——数百公里,这真不可思议。
每天,公路上来往各边都排列奔跑数百辆形状各异的汽车。按规定,汽车行驶时,前后都得开灯;不管白天夜间每架车前灯白色晶亮,车尾车灯红光耀眼。漂亮的汽车来往奔驰,听不到一声喇叭声,见不到挤攘的超车,只有礼貌的谦让。道路交错很多,凡交叉路口都有红绿灯自动管制,见不到一个交警,然而车辆行驶都很有秩序。这也看出了国家的富裕。难怪说:“要想富,先修路。”
加国交通极为方便,巴士、电车、地铁、火车乘坐很方便,而且是一票通用,转乘不须再购票。
加国的枫树确为奇特,不管在道路旁、公园里、屋前屋角到处是枫树,它树干端直挺拔,在短暂的北国夏季,枫叶茂盛成荫,把人行道遮得密密实实,覆盖屋宇、道路,荫凉庇人。
到了深秋,枫叶争先变成金黄、酱色,淡黄色、鲜红似玫瑰色,奇光异彩,美丽极了,难怪加国人都驱车外出欣赏枫叶。
冬季来临,美丽的枫叶被秋残劲风吹落一片无存时,那光洁的树干又把霜、冰拥抱,深冬时分奇枝异杆还绽开千姿百态的晶莹冰花,就是凛冽朔风也吹不落那些冰花莹叶,真可谓北国一大奇观。
这奇强倔媚的枫树,还能生产蜜汁,也是加国唯有的特产。枫树对人类如此深情厚爱,难怪加国的国旗上就有一片鲜红美丽的枫叶。
加国不论在闹市和静谧的大大小小公园里及各个住宅区,到处都能见到成群的大雁、海鸥、鸽子、乌鸦和各种奇异的飞禽鸟类。牠们壮实可爱,时而在蔚蓝的天空结队自由展翅翱翔;时而携带族子族孙在公园里、公路旁、湖边、屋后的草坪上此唱彼和,真是一部天然交响乐章啊!只要你向牠们投去一些食品,牠们就会向你围拢索食,对人只怀亲切而无惧心。
北国的松鼠更是活跃可爱,有黑色的,灰色的,金黄色的,灰黄相间的,真美丽极了。不管炎热和酷寒天气,牠们都活跃在树上、树下,窜来窜去,追逐相戏,非常逗趣。
记得有一次在公园里,给牠们投去几粒花生,牠即两脚立起,捧着花生给我们作揖后即把花生迅速埋藏在草坪里,再来向我们索取。我好奇地跟踪追去,想检阅牠埋藏的洞穴,可在草坪找了良久,也无法发现半点痕迹。我们不得不佩服牠那隐埋技能的高超,这也是本能吧!
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无人喂养,任凭其自择栖息之处,自由求其生存之道,自由繁衍子孙。牠们之所以对人只怀亲切而无惧心,是因人们从未伤害过牠们。
在加国两年,先后到了渥太华、蒙特利尔、北约克和美国的纽约、费城、华盛顿游玩,总觉他们很富裕,生活内容丰富,但我无能力一一述说,深感遗憾!
作者简介:陈宗辉,傅世杰女士之先生。在傅蒙难的岁月里,夫妇俩同甘共苦,艰辛备尝,始终不渝。
(以上两篇选自《屈辱的岁月》——李昌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