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资本主义可以搞市场经济,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一言兴邦,从而使中国经济打开了一个新局面;那为何不能说"资本主义可以搞议会民竹,社会主义也可以搞议会民竹"呢?这不是给中国政治打开个新局面吗?这可是恩格斯的主张啊!
——李慎之,《风雨苍黄五十年》
国庆五十周年之际,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畏艰险,以76岁的高龄甘当《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孩的角色,直面琼楼高层,大声呼吁**改革刻不容缓,以一篇《风雨苍黄五十年——"国庆独夜雨"》而名动公卿,震撼网络而遭二度封杀。
(一)独特的李慎之
李慎之(1923-2003)是一个非常值得一写的人物,哪怕在"两头真"里也是一个异常独特的角色。
年轻时期,李慎之热血沸腾,深受"新启蒙"(艾思奇、何干之、陈伯达等人发起的)影响,醉心马拉的列车真理,入我进步组织;热衷民主,当然也不知民主为何物。
值得一提的是,李慎之入我进步组织前本名"李中",因"大嘴巴"特色难改,特自改"慎之"之名,自警要谨慎小心。
中年时期,躬逢盛世,然后历经运动,可惜直言无忌本色难改,果然在57年反右中中箭落地。
两年之后,约59年底,遂幡然醒悟,然后思想上"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接着以"客卿"的眼光冷眼旁观盛世之光怪陆离,思想上更经淬炼。
改开之后,因上峰赏识而荣升学官,先任中科院美国研究所所长,后任社科院副院长,只因良心未泯,很自然地在风波之后被因故撤职(不便展开)。
80年代,虽也曾高谈阔论,但历经沧桑,心有余悸,老成持重,不写文字不着文章,不让人抓住把柄。
90年代撤职之后,慎之在人格上回归自我,思想上更上层楼,从此"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处处为民竹自由呼号,"我手写我心"了。
去年年底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我没有几年可活了,我余生惟一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民主而呐喊"。
——陈乐民《山高水远望斯人》
(二)反思人物中走得最远的一个人
五十年前,我是一个青年共产主义者,满腔热血,一片赤诚,五十年后居然走到了原初的对立面,想起来有无数的话要说,一时也说不尽……——李慎之
笔者之所以对李慎之感兴趣,不光是因为他"两头真"(这样的人物也有不少),而有其特殊的地方:反思地相对较早(59年底),特别彻底而不乏深刻,几乎在侪辈中走得最远。
先说反思时间。
56年,苏共二十大对他的打击就已够大,慎之45年就读过《我选择了自由》一书,此时赫秃的秘密报告恰与之处处对应,原来当初以为只是谣言的书中内容竟是真言,从而对苏式socialism产生怀疑。
此后,波匈事件让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寝。57年,自身享受的高规格右派福利,又给了他狠狠一闷棍,然后经过两年的痛苦思索,遂认清了苏式社会的本质之后,终于从思想上解放出来。
接着说反思的彻底程度。
晚年的慎之要对自己的一生有个交代,他对自己的反思看得最重,也不怕以"今日之我"攻"昨日知我",故他的反思几乎走得最远:
我们都是快八十的人了,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们不幸而历尽坎坷,吃了自己曾经十分宝爱的"理想"的苦头,然而幸而又能活到还能反思,或许可以做个明白人的机会,因此我认为我们的反思必须到位。
[page]
这样,不用说什么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历史那样的大话;至少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李慎之《回归五四学习民主》
顾准确实了不起,拆下肋骨当思想的火把,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竟能从唯物主义走向经验主义(自由主义的哲学基础就是英美的"经验主义"),坚持价值规律和市场经济,只因为死得太早,思想上刚成雏形就黯然离去。
80年代的王若水,也是思想界的一颗明星,虽然围绕着马义打转,但作为异教徒竟引出"异化"和"人道主义"的问题,也是难能可贵。90年代,世界剧变之后,王若水基本摒弃马义经济学部分,更放弃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砖政学说,但仍执着为马老的哲学部分代言,认为其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实践的唯人主义",这也是一位可贵的书生吧(笔者有暇将介绍此人,如果不犯禁的话)。
所谓"两头真"的人物,他们的反思一般多限于列宁主义、***思想,一般对马老的原教旨思想还是比较维护的,尤其是欣喜晚年恩格斯竟倾向于民主社会主义。
而有幸活到21世纪的李慎之,则彻底从马恩中挣脱过来,旗帜鲜明地高张"自由主义"大旗(须知在我进步人士之中,可是一个犯禁的词汇,37年韶山有篇文章《反对自由主义》),悔悟当初信奉五四之后的那套"新启蒙"(马列主义),呼吁"回到五四,重新启蒙"。
读者读到这里,或许犯疑,啥"新启蒙"、"旧启蒙"的,莫名其妙的。笔者稍废笔墨,以作解释。
原来李慎之、王若水等人,他们这些成长于30年代的学生,跟五四时期接受陈独秀、胡适的旧启蒙不一样,他们接受的新启蒙,都是来自于艾思奇、何干之之流的人物。
新启蒙"新"在哪里呢?五四时期的启蒙"德先生"、"赛先生"都已经落伍了。陈、胡鼓吹的民主都不过是资产阶级民主,而我们新启蒙的民主是无产阶级民主,用列宁的话说,就是比"资产阶级民主要高明一万倍";五四时期的"科学"也有问题,根本就不"科学",真正的科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唯物辩证法"。
乖乖,日寇紧逼之下,国民政府卖国求荣,30年代一心救国的年轻人看到这些"新启蒙",又看到西方资本主义普遍陷入经济危机中难以自拔,再看人间仙境苏联把第一个五年计划搞得虎虎生风,两相对比之下,还不对这种"大本大源的真理"佩服地五体投地,进而投身革命,建设新中国。
而今,时过境迁,这些"两头真"的人一般对"新启蒙"中的马恩难以割舍,而只有极少数如李慎之才彻底大彻大悟。
(三)李慎之的晚年大彻大悟出啥呢?
李慎之晚年的彻悟,确实得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民主就是民主",只有真假之分,哪有新旧之分;
[page]
自由才是一切价值的核心,民主是为了保障自由而设,平等也是自由之后的平等;
经济平等是左翼给苏联造出的神话,苏联哪有"经济平等"可言,它的所谓的社会主义也不过是一场骗局;
秦朝以来,两千多年延绵不断的文化传统(传统文化的核心)是砖制主义,砖制主义体现在人民身上就是奴隶主义与蒙昧主义;
中国的国民性有两面,一面是上对下的砖制主义,一面是下对上的奴才主义。对下专横,恣睢暴戾,当人当人,对上谄媚,就会秉持妾妇之道,而当个奴性十足的顺民阿Q;
实现人的现代化是所有国家现代化的目的和出发点,我们要搞"以人为本的现代化",千万不能走苏联那样"以人为成本的现代化";
实现人的现代化必然要实行民主制度及公民教育的启蒙;
目前最优先的任务是"争民主",确保"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然后才可以着手更艰难的任务,启蒙国民(改造国民性),培养公民,解放几千年来被砖制扭曲了的人性,发展每个人的个性。
要用民主去启蒙"砖制",要用自由去启蒙"奴隶",要用科学去启蒙"蒙昧",要用法治去抵制"人治",以个人主义反对"集体主义",所以我们要"回到五四,重新启蒙";
五四的精神是"启蒙","启蒙就是以理性的精神来打破几千年来禁锢着中国人思想的专制主义与蒙昧主义;
明清之际的资本主义萌芽说以及秦以后的社会还被称之为封建社会,这只是硬套五段论的文化专制主义的一种伪理论;......
限于文章篇幅,暂时只列以上部分,所以说他在侪辈中几乎走地最远。
(四)不合时宜的李慎之
除了李慎之的反思之外,李慎之还有两点吸引笔者。
一是他的不合时宜的"真"。胡适说陈独秀是"终身的反对派",终身的不合时宜,其实只要有点坚持保留"人味"的难免都不合时宜,李慎之自然也不例外。
慎之早年在共产主义还是一项罪名时,奋不顾身此种"真理"信仰,晚年,痛定思痛之后,他又放弃被视为谋取富贵的"敲门砖"的官方主义,而去高唱不合时宜的自由主义。
二是李慎之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吐的不合时宜的"丝"很让人惊艳(笔者不喜欢尬吹)。
虽则他的文章不多,也比计较浅显,但几乎篇篇皆是精品,言之有物,有的放矢,处处围绕着中国的现代化打转。
他年轻时就以思维敏捷的才子之名著称,晚年所思所写又是毕生心血所在,故笔端常带感情,文字格外能吸引人。
笔者这样说得可能很抽象,兹举两篇他最出名的文章吧。
一篇是本文开头的《风雨苍黄五十年——国庆夜独语》,一篇是《哈维尔文集》的序,这两篇应该都是传世之作。
前一篇道尽了他们这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理路程,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有胆识有分量的震撼人心之作(只有这节可选,建议大家在网上找来看看):
在这世纪末的时候,在这月黑风高已有凉意的秋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孤灯,写下自己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最后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会不会像五十年前胡风的《时间开始了》那样,最后归于空幻的梦想呢?——《风雨苍黄五十年》
后一篇序写得有血有肉,将后极拳社会的伎俩和本质说得非常透彻,并指出"依良知而行""说真话"或是消解这种社会的不二法门:
有兴趣的朋友,自行查找吧.....
(五)结语
李慎之的晚年已经突破了单单只写真话的这一层,他通过痛定思痛的彻悟,对自己一生的思想梳理,对早年投身其中的"革命"以及启人无数的"新启蒙"都做了艰难而彻底的"扬弃"工作,思想上真正做到了"剔骨还父,剔肉还母"的境界。
虽然李慎之的思想未必异常深刻,但那一字一血的彻悟,确实值得后来的思考者再探寻他的思路历程,研究这种独特的"李慎之现象";抚今思昔,想必这也是一件格外有意义的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