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队是中学最美好的回忆
我的中学时代仅仅是两年。
文化大革命之前的1964年,我考入北京市第三十一中学,与长我三年的二哥周守正同校。三十一中以体育运动水平高而闻名北京,但其实在其他方面这所学校也非常出色。至1966年文革浩劫,学校动乱,停止教学,短短两年的中学生活,给我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是我们有一个经常聚在一起活动和演出的小乐队。
我的二哥周守正1961一年考入三十一中初中,他擅长各种乐器:钢琴、提琴、黑管、手风琴……在体育见长的学校里,他以音乐才华享誉全校。每到元旦、国庆等各种节假日,二哥都会到学校很多兄弟班去表演助兴,甚至还在著名的首都剧场表演过钢琴独奏。1964年9月,二哥考入本校高中,我也追随他考入初中。由此,擅长拉手风琴的我,得以和二哥一起,在三十一中发挥音乐特长。
进校不久,二哥就带我参加了学校的小乐队。也不是正式的乐队,是爱好音乐的师生们自发地组织起来的。除了二哥和我,还有擅长萨克斯的李国政先生、弹六弦琴的归侨王先生、喜欢玩沙锤的学长俞天强……
每到下午,放学以后,我们由二哥招呼着,把椅子搬到大操场南面,围坐一起,吹拉各种乐器,尽情欢悦。我们的小乐队常常被同学们的掌声包围,小乐队悠扬的乐曲声和大操场上的龙腾虎跃,形成鲜明对照,也相映成趣。
我们经常弹奏著名的外国歌曲,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那首西班牙作曲家伊拉蒂尔写的《鸽子》,节奏鲜明,再加上沙锤的若隐若现,使人陶醉在美妙的旋律之中。除此之外,像意大利的《桑塔露其亚》、印度尼西亚的《星星索》等,也都是我们经常演奏的曲目……每到周末,这一个多小时的娱乐,是我对中学时代最美好的回忆!
除了自娱自乐,我和二哥都经常各自出现在学校的各种文娱活动中,为同学们表演,我们俩都是学校节日或庆典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台柱子。记得1965年的秋天,全校举行大型文艺活动,活动开始前,我和二哥在大操场的指挥台上,意气风发,为全校同学大合唱做手风琴伴奏。那时候,我仅仅是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
我的音乐才能,最早是源于家庭的耳濡目染。我大哥周国正毕业于辅仁大学,在天主教北堂(西什库)圣乐合唱团担任指挥。二姐周淑正毕业于北京师范艺术学院钢琴系。我家中有两架钢琴,以及手风琴、大提琴等乐器。在家庭音乐氛围的熏陶下,我和二哥自幼学习乐器,我6岁进入师范艺术学院,后师从北京师范艺术学院音乐系吴铁鹰教授,系统学习钢琴。9岁时和二哥及三姐洵正一同,进入少年宫(首期)手风琴班学习,还曾多次参加少年宫举办的手风琴及钢琴演出。1959年,由我二哥作曲,我们哥俩一起,到北京电视台录制了四手联弹钢琴曲,并获奖,奖杯现在仍然在西什库小学收藏着。
音乐伴随我成长。
红8月由钢琴而遭难
好景不长,初中读了不足两年。1966年6月,还没读完初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被打乱,到处是封建迷信式的“早请示,晚汇报”。学业停顿,大街小巷充斥失态的喧闹。革命不断深入,乃至走向疯狂,殴打、抄家、杀戮,罪恶接踵而至。在三十一中,也诞生了掌握生杀大权的红卫兵。
8月上旬,我在学校,看到一位40多岁的女士,被学校的红卫兵用皮带抽打。女士的头部被打得肿胀,眼睛仅剩一条细缝,脸部变成酱紫色。她脖子上挂着两只演出用的绣花戏装鞋。受此荼毒的原因,红卫兵说:此人爱唱京戏,平日穿奇装异服,是资产阶级分子。
据说,不久此女士就亡故了,可是那酱紫色的脸,让我永远挥之不去。
8月中旬,毛在天安门接见了北京市中学的红卫兵,并且佩戴了宋彬彬献上的红卫兵袖标,还对宋彬彬说:“要武嘛!”
不久,我到学校,就在我们小乐队经常演奏的地方,看到几位先生(老师)被红卫兵命令,抬着一具尸体往校门走,我跟着看热闹。红卫兵出校门,拦下一辆三轮车,责令三轮车工人卸下车上的货物,拉这具尸体。工人问:运送到哪儿?红卫兵回答:“爱送哪里送哪里!”结果那位工人绕过胡同,就将尸体丢弃了。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那真是第一次体会了什么是毛骨悚然、头脑麻木。学校里抬出死人,怎么死的、凶手是谁?没有任何公安局、法院的人过问,红卫兵就是“法”,他们可以随便处置任何的活人,和死人。
8月下旬,北京市不分昼夜,到处是血雨腥风,厄运也降临到我家。受派出所指点,街道主任李老头认为:老周家有钢琴,院门经常关着,是资产阶级窝子,应该抄家(即殴打家人、劫掠财物)。
家里有钢琴就是罪过呀!
半夜一点钟,李老头叫红卫兵翻墙,进到我家院子,捣毁花池、砸烂鱼缸、毁坏钢琴、摔断黑管,拉走许多物品。
由于红卫兵是半夜来劫掠行凶的,自然有诸多不畅。不久,他们又在大白天,进行第二次抄家。红卫兵知道了我们家人信奉天主教,就把我的父母押解到北京著名的天主教南堂(宣武门),行凶殴打,把我母亲的长发胡乱剪掉。之后,红卫兵意犹未尽,又把我父母押解回我们自己家,即天主教北堂(西什库)近旁的草岚子胡同25号,责令我父母,双双跪在院子里,让周围邻居都来,观看他们用解放军军用铜头皮带抽打我父母,而后再次剪去我母亲头上仅存的一点头发。虽然遭受暴行,我的母亲跪在院子里,依然默诵着圣经。红卫兵恼羞成怒,更加凶狠,打得我母亲浑身是伤。在被责令围观红卫兵“革命行动”的邻居中,有我二哥的同班同学,住在附近刘兰塑胡同的李树仁,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暴行。
万幸,父母没有命丧红8月,仅仅是被殴打,家中财务尽失、乐器被毁,最好的北房中间两间,被所谓红五类侵占。每天天不亮,父母就被李老头责令去清扫大街,洗刷墙壁。
我的大哥周国正(当时是北京八中物理老师,后调入师范大学体育系,担任运动生物化学及运动生物力学教授)和嫂子,被家中的保姆举报,说他们有反动言论,因而在八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漏网右派、历史反革命。好在负责看管他的红卫兵,刚好是他先前教过而且关系不错的学生,所以仅仅是挨了几次打,命还是保住了。后来大哥被派往西直门拆城墙,劳动改造,总算侥幸躲过学校的轮番批判斗争。
父亲早晨扫大街,然后去他亲自创办的“辅进文化补习学校”,由学校的红卫兵批斗、鞭打。父亲的上衣胸前,缝块白布,上面用黑字写着“历史反革命”字样。革委会还将同样字样的牌子,挂在他脖子上,每天从学校回来,父亲肩膀和背部,都会增添新的伤痕。
我父亲生性胆小,平时都是和善待人,从不对人发脾气。遭遇如此打击,实难承受,继而突发胆囊炎,送到北大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休克。但因为他是“历史反革命”,医院拒绝救治。幸亏我大哥遇到他当年在辅仁大学读书时的学长,帮忙疏通,才终于让父亲接受了手术,腹腔插引流管,回家以后,卧床一年之久。父亲因此躲过了之后的批斗和鞭打,也算因祸得福,不幸中的万幸了。亲戚们在凄苦中自虐:说我父亲是被吓破了“胆”。
老百姓确实是被红卫兵吓破了胆,在那个罪恶的红8月,红卫兵打死人,不但是革命行动,还要把被打死的人追认为反革命分子,谁不怕呀!因为害怕家里有什么1949年以前的东西,成为罪证,母亲让我把家里的旧书、细软(所谓四旧物品)等等,主动交送到我家附近的三十九中红卫兵司令部。这个三十九中确实凶悍,我曾祖父在北堂北部的坟墓,就是被他们平毁的。母亲还害怕三十九中红卫兵觉得我家四旧太多,再招劫难,又偷偷让我把家里的袁大头、簪子、金银首饰等等,带到三十一中扔掉。
在我和二哥以及小乐队在学校活动的地方,再往西一点,靠学校南墙,是一间厕所。以前,我在这里幸福地演奏世界名曲,现在我像罪犯一样,往厕所里丢弃自己家的财产。
我的家庭
我是个14岁的初中学生,何罪之有?因为我出生在一个世代信仰天主教的家庭,全家都喜欢天主教圣乐。
我的曾祖父母于清朝末年“义和团运动”时期,成功解救了被暴徒围困的修女,并安全护送到东交民巷教堂(使馆区),但曾祖父夫妇自己,却被义和团暴徒砍了头,为圣教会牺牲了。后来,他们两人被葬在北京西什库教堂的主教府后院,立碑“肉丘坟”。
曾祖父母离世,留下三个遗孤,周维真、周维诚和周维x,他们均被教会收养,并送往法国留学,周维真是我的祖父。
我的父亲周元增(周仁辅)毕业于天津塘沽海军大学,经天主教北堂(西什库)张辅仁神父推荐,指认为北堂公教进行会会长,并担任北京辅仁大学校务长雷冕神父[德]的秘书。1946年至1950年,继任芮歌尼(Rector Rigney)[美]校务长的秘书,并任辅仁大学财务,监管全校薪俸多年。1949年后,芮歌尼神父被捕,我父亲也一同入狱,并被强制劳动管制3年。管制结束后,辅仁大学的一部分被合并到北京师范大学,但父亲被解除了职务。父亲便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在西单皮库胡同创立了北京首家私立学校——辅进文化补习学校,让更多的青年受教育。
也由此,父亲在文革红8月中,受尽了自己创办的辅进学校红卫兵的迫害。
其实,我刚刚进入三十一中时,仅仅13岁,并不清楚家族的历史,每天在学习文化知识、接受革命教育、玩着喜爱的乐器。但是派出所、街道、学校,早就确定了我的社会地位:混蛋、狗崽子(文革前讲究家庭出身,文革中盛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我在学校文革中的经历
文革爆发时,我是三十一中初二8班学生。
记得1966年9月中,红卫兵把学校的先生们集中在小礼堂,轮番批斗、殴打。
我们学校是英国圣公会在1911年创办的教会学校,现在一进校门的小礼堂,是当年教会净化师生心灵的(小)教堂。我们在校期间,经常在小礼堂听讲座、看科技电影、举办音乐会。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小礼堂变成了红卫兵殴打老师以及校外居民的地方。
这天,我进了学校,就见小礼堂人头攒动,我挤不进去,在门外观看。文革前我和二哥一起表演手风琴的舞台上,站着一群红卫兵。他们左手拿着红宝书,右手挥舞着皮带,嘴里狂呼革命口号。小礼堂座位及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好像还有外校甚至外地的学生。红卫兵的皮带不时落在距舞台半米、站在地面的先生们的头上和后背上。先生们弯腰低头,站了一大排,面前围着许多他们的学生。这时,有位先生为喘一口气而抬起头,我看清了,他是教外语的王骐骥先生。再仔细看,又辨认出好几位先生,毛浦森、刘志诚、刘桐、李国政、周冠英……
周冠英先生是我的初一班主任,并且教我们数学,他博学多才,上课认真负责,还是学校垒球队的教练;李国政先生教我们历史,据说他是三十一中1953年的毕业生,当时考入了北京大学历史系,后来服从党的安排,放弃读大学,留校当老师。如今,身穿一身蓝制服的周先生,和短裤加衬衫的李先生,在红卫兵皮带之下,忍受着被学生殴打的屈辱。他们瞋目扼腕的样子,让我至今难忘。李先生平日里喜好拳击,周先生还是篮球健将,他们抵抗击打的能力和出拳反击的本事都超强,但是在毛支持的红卫兵皮带下……
最后,批斗会结束,先生们被赶出小礼堂。往外走的时候,要经过红卫兵的夹道“欢送”:即挥舞的皮带,随时殴打!面对走出来又被殴打的恩师,我的心潮澎湃,眼中几乎冒火。不知是良知的驱动,还是对先生的热爱,我和旁边的同班同学马强、白平生、谷明明……连推带搡一起挤过去拥到最前面,搅乱了红卫兵的阵脚,我们保护着李国政先生周冠英先生等,终于冲破了红卫兵的重重围堵……
回到家里,我的内心依然忐忑不安。虽然此时已经不是红色恐怖最甚的红八月,但红卫兵的淫威尚存啊,然而因为能够在危难中保护一下先生们,我的心灵也得到了极大的蔚藉。这是恐惧带给我们极度压抑感之后的释放,也是人性被磨灭之后的复苏,更是作为一个男人充满自信和勇气的初始。那是我在十年浩劫中,最为自豪的一刻!
我和同班同学马强、白平生以及张同庆、桂善轮、刘金亮,特别是陈京尼,有相似的经历,关系更加亲近,成了好朋友。当时全国一片动乱,学校、工厂混乱不堪,陈京尼绰号白梨,在他的周围,我们二8班在西单、西四等地可谓名噪一时。
1967年初,学校来了解放军搞军训,声称复课闹革命,实际上一切都形同虚设。夏天,学校组织拉练,由学校出发,途径地安门、东直门……一直走到天黑,到达顺义某公社,然后分散居住在老乡家。路途遥远,一路上我们二8班与社会上无所事事的学生打斗,为我们的“西单白梨”扬名。现在想起来,真不清楚去顺义农村的目的和意义何在,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去打斗……
混乱的社会,空虚的精神,可能唯有疲惫和疼痛,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活着。1968年底,我们这些同学各奔东西,绝大部分去农村边疆种地……开始了另一番艰苦的人生历程。
音乐维持着我的生命
1968年底,我17岁。既不是青年也没有知识,但作为知识青年,来到山西芮城县当农民,开始了6年艰苦的插队生活。这其中,音乐使我经历了许多离奇的遭遇。
记得我插队的第二年,一次大队长来我住的地方闲谈,他翻看我的日记本,我并未在意。突然,他指着我日记本上的“无情未必真豪杰……”说,这是反动诗歌。当时我感到惊愕,但又不知所措,解释说那是国家出版的诗歌集中抄录下来的。他态度十分严肃,我急忙拿出北京带去的香烟、酱油送给他,才使此事化小,虚惊一场。自此我再也不写日记。
被送到农村当农民时,我带着手风琴和吉他。音乐是我在乡下最大的乐趣,乐器是无数不眠之夜陪伴我的忠实伙伴。只要有空,我经常会坐在黄河边,看河水翻滚。白天望着河对岸,晚上望着星月,弹唱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拉兹之歌》:“到处流浪……”或者当时学生中流行的那首“住的是茅草屋,和从前不一样”。而最动人的,还是那首知青歌曲“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农民当,离开了亲爱的家园和故乡,亲人含泪来相送……”一次又一次,唱哭了自己,唱哭了同学,唱哭了友人,唱哭了田野,唱哭了黄河。望着满天星辰,我多盼望能早点回到父母和哥哥姐姐身边,多么盼望能早日回到我可爱的故乡:北京……
每年就盼着能回北京和家人团聚的那几日,每次我都要带一些土特产给家人,也经常凑一些同学,到家中弹唱欢聚。记得有一次白梨陈京尼,带些同学来家里聚会,不料遭到举报。民警在街道居民大会上宣布:反革命周家的小儿子,在家中聚集社会上的流氓和闲杂人员,大唱黄色歌曲,大搞裴多菲(贝多芬)俱乐部活动。会后街坊大妈告诉我母亲此事,我母亲淡淡地说,他只是喜欢音乐罢了。后来有一天夜里,民警带着街道“积极分子”,翻墙来我家翻抄,问我哪儿来的洋琵琶,我告诉他那叫“吉他”,乐器厂买的。之后又翻家中其他物品,均未发现四旧等违禁物,便警告我,不许聚众唱歌。我说,我们唱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反法西斯歌曲。他们无语,又觉得自己没面子,不知道他们依据什么法律,命令我天亮后去挖防空洞。几个小时后,我这个回家探望父母的知识青年,因为唱歌而沦为挖防空洞的苦力。
但我热爱音乐的痴心不改,音乐伴随着我的人生。
1976年之后,万物复苏,三十一中的小礼堂恢复演出的功能。1985年,北京天主教北堂(西什库)归还教会。由于我多年没有放下音乐技艺,便开始服务于北堂的圣乐工作,组织和指挥圣乐合唱团30年。
2010年,我在编纂中国历法的著名传教士利玛窦神父诞辰400周年之际,受意大利玛切拉塔教区Claudio Giuliodori大主教邀请,克服重重困难,率领天主教中国北京北堂圣乐合唱团一行29人,赴梵蒂冈演出。演出空前成功,受到教皇接见。这是中国天主教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荣耀。
人生几十年,起起伏伏,音乐伴始终随着我。而1966年9月中旬,在三十一中小礼堂,我冲破红卫兵的淫威,保护我的老师周冠英先生李国政先生,则是我最骄傲的一刻,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获得自信和勇气的转折点。一切,历历在目。
2019.9.11
来源:《失德之殇》,沈宁等编,人文资料出版中心(香港),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