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开始，家长和老师就教育我们要尊敬长辈，尤其是见了年纪大的、头发白的，都要尊称一声“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件事全都变得十分困惑棘手，因为周围的许多长辈尊者一夜之间面目全非，都变成了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走资派”“地富反坏右”，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动破了脑子，也不知该叫他们什么是好了。
这事发生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时我十二三岁，刚刚从小学进入初中，顿时充分领教了群众运动和群众专政“无比强大的威力”，目睹周围一批又一批“叛徒、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纷纷被揪出批斗。用那时间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全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落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沧海取一粟，不说远的，光说说作为一个初谙人事的少年，那时我身边那些认识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印象很深刻的是住在同院的“王大夫”。这老头平日慈眉善目，寡言少语，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加上又是个小儿科大夫，因此人缘极好，按说安全系数应该是很高的。可有一天院子里突然增添了许多大字报，揭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仔细看大字报内容才知道，原来这王大夫长得人高马大，脸膛红扑扑的，猛一看，竟有几分像是北京中南海里那位全国人民敬仰的大伟人。
像也就像罢了，可这是不能随便说得呀。谁知这王大夫有一回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地，竟然按捺不住地和朋友们说：“他们都说我长得像主席，我在街上走，经常有小孩子围着我喊‘主席、主席’。”这事立刻被揭发出来，王大夫从此再也不能给小孩子们看病，只能戴上高帽子，挂起大牌子，去“牛棚”里呆着扫大街洗厕所了。
1970年我去山东老家去探亲，开始几天老是听村里面二大爷讲述亲身经历的革命故事。说起这二大爷，那可真是“根正苗红”，出身三代贫农，本人曾参加过当年支前，推着小车一直把“革命”送过了长江。按说这么优秀的老前辈，怎么也和“反革命”沾不上边呀。可有一天，我突然看见黑压压一队人马愤怒地押着二大爷游街，二大爷胸前挂着块大牌子，敲着面破锣，一边走一边泪流满面向主席他老人家请罪。
一打听，原来这老头子打心眼里热爱伟大领袖，一大早就上县城去请回一尊硕大的伟人陶瓷塑像。那塑像光溜溜地不太好拿，他便用根绳子套在塑像脖子上背着往家走。谁知在县城大街上没走出几步，就被一群革命群众围起来送进了派出所，说他丧心病狂，用最恶毒的办法攻击伟人。老头子当场被打得鼻青眼肿，还从此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让全家人都跟着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
不光老的，那一阵子我身边的小伙伴当中，也先后出了好几个“小反革命”，被我们一群“红小兵”没日没夜地集体批斗。他们的罪行大同小异，都属于平时手痒痒，老是爱到处乱涂乱画的那一类，用今天的话说，属于“街头艺术家”或者“行为艺术家”一类。可那年月的墙上黑板上，甚至大街小巷的围墙上，都到处写满了歌颂伟人的标语口号，画满伟人的光辉形象，一不小心，他们随手涂写的文字或画像，就会和这些口号图象挂上钩，成为恶毒攻击的“反动标语”。
出了这样的事，不仅小孩子麻烦，家里的大人更是要跟着吃苦头。尤其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单位表现有问题的，肯定就要大祸临头，在劫难逃了。因为警惕性很高的造反派会从“阶级根源”上详细分析，说小孩子不懂事，肯定是家长们教唆指使的结果。
我们那家属院不大，却不光仅有好几个“阶级敌人”，还有一个“大叛徒大特务”，他就是平时我们十分尊敬的老革命袁爷爷，据说他小小年纪参加革命，南征北战立过不少战功。可让“文革”这面明晃晃的照妖镜一照，原本冠冕堂皇的袁爷爷竟也“原形毕露”，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大叛徒”和“日伪间谍”，一个“怀着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混入革命队伍的坏分子”。
事后我才弄明白，原来这袁爷爷十四岁时参加八路军，是部队里一名小卫生员，一次战斗中被敌人俘虏，同时被俘的战友都牺牲了，只有他活着又回到了部队。这事让造反派如获至宝，一天到晚内查外调审讯批斗，一定要他交代如何出卖战友，又如何带着不可告人的使命，潜伏回革命队伍伺机破坏捣乱的。我听见许多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有当过一天兵的人都在义愤填膺地教训袁爷爷：“为什么别人全都光荣了，只有你活着回来了？为什么不当场英勇牺牲，也成为光荣的革命烈士呢？”
上初一的时侯，我还亲身参加过一次捉拿“现行反革命”既艰巨又复杂的战斗。那事开始时云山雾罩，神秘得很，光看见工宣队和校领导把学校的一个厕所给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过几天又让全校师生不分男女全都排着队，轮流去那个男厕所里参观犯罪现场，以提供破案线索。
去看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内急，大约匆忙之中找不着手纸，竟然撕下了几页“红宝书”解决问题。这样“罪大恶极”的反革命行径，经过几番侦察推敲，群众集体破案，最后仍然没能破获，让那个十分狡猾的“反革命分子”给溜了过去，这在当年实在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
不过我估计这人幸好没有暴露，不然义愤填膺的全校革命师生绝对轻饶不了他。你想想：江南那么炎热的盛夏，竟然让千把人都排着队，轮流到那个臭气薰得死人的茅房里去走上一遭，还要仔细观察推敲那一堆令人作呕的排泄物，以便找出破案的蛛丝马迹……
2022年07月0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