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余波:清算下的高知家庭, 年龄最小的参与者?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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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余波:清算下的高知家庭, 年龄最小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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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的“六四”,是我父亲在运动后被清算的余波。

1989年时,我刚刚记事儿,住在XX大学老校区的校园里。我父母都是在这所大学本科毕业后,直接留校工作的青年教师,学问是侪辈中的佼佼者。那时他们都很年轻,甚至比带的本科生年纪还小。他们携着年幼的我,和学生们一起参加了游行。(“六四”波及全国,游行活动不限于首都。)父母对我那时的反应津津乐道,说我“看大哥哥大姐姐们喊口号就很激动,刚学会说话也跟着喊”。不知我算不算年龄最小的参与者?

 

1989年5月20日,北京学生和市民围堵戒严部队。图为游行群众携幼儿与戒严军人交流的旧照。(图片来源:网络)

那段时间,我家天天都是烟雾缭绕的。一些我父亲的朋友,叔叔伯伯阿姨们,在我家围坐,谈论时局变化。因为大家都是历史、文学、哲学等学科的教师,能从历史规律中找到些什么。年幼的我只记得,满屋子二手烟的气味,一声声的都是唉声叹气。

为了平息事态,政府曾公开承诺包括“政治民主化”在内的许多条款,事后都一一毁约了。很多年后,在我懂事之后,家父和我谈起这段岁月。我问:“那时候您和叔叔伯伯们都聊什么呢?”他回答:“当时的情境,其实(我们)是知道完全无望的,也知道没有抵押的承诺都是扯淡。但参与这件事的学生太多了,事后肯定得追究。必须要保护学生,要不有的学生在学校就留不下来了。”

我父亲就是为了保护学生,付出了包括陪伴我长大在内的巨大代价。“当老师是一门良心活儿”,这句话我听他说过无数遍。然而,他和他的朋友们为学生们具体做了什么,我说不上来,也没机会再问了。

清算的“代理人”模式

XX大学曾经学养深厚,出过无数大师。也曾试着在1949年随中华民国合法政府迁往台湾,但遗憾未能成行。因此,该校的立场就让当局很不放心了。49年后,XX大学被多次拆分,分解为多个学校,迁往全国各地。

借着1989年的运动,政府与该校之间的矛盾爆发了出来。运动中知识分子的情绪有多激烈,运动后的清算就来得有多猛烈。父亲这样向我总结这段历史:“共产党是善于‘秋后算账’的。那时候就想着先糊弄过去,事后慢慢收拾你。整人是真狠啊,知识分子都被整怕了,到现在都不敢说话。”

1989年7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第11号,刊文《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决议》、《关于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情况报告》等。

“六四”之后,XX大学秋后算账的方式较原先高明了许多,从反右、文革那种“运动”式的,转为“代理人”模式。也许是前者的名声太差、执行成本太高,而后者更加隐蔽,便于为本就极少数的发声者量身定制打击方案。当时的学校领导会根据运动中的“表现”,在知识分子中筛选出“立场坚定”的积极分子,作为“清算工具”,有针对性地折磨在运动中表现突出的师生。

负责排课的系教研室主任,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高校教师靠“教学+科研”两条腿走路。主任直接打瘸一条,不给你排课。作为助教或讲师,再怎么发论文,也铁定完不成“教学指标”,就不能评职称。我父亲就是这么被“整”的。

他的另外几位年轻同事,虽然有课可上,“科研”这条腿却被打折了。他们写的论文,原本足够让他们参评副教授,却被年龄和资历更老的副教授生生夺去。这种事在学术界本不鲜见,但几位当事人背着“六四”带来的政治包袱,因随时可能到来且不知深浅的“清算”惶惶不可终日。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册的人,既没有胆量也没有底气去争夺正当的论文署名权。

高校领导的意图是打压那些和学生“沆瀣一气”的老师,让他们在学术界失去话语权。但他们绝不会留下“手谕”,落人话柄,而是让基层“积极分子”自行揣摩和体会。“悟性高”的人,自然就能步步高升。

更令我父亲那辈校友切齿痛恨的是,某些“马克思主义学者”借着东风扶摇直上,一路坐上校领导的位子。此前,大家都乐观地认为,重建国家秩序需要学习西方先进经验,各大校园涌现出许多西方政治经济理论的学习小组,反而马列主义眼看奄奄一息。在那时,极少数知识分子却组织学习马克思主义,堪称“逆历史潮流而动”。从后世的眼光来看,更要叹服其“眼光毒辣”。“八九”之后,大陆的大学难免官僚化,更难免在政治上被严密监管。这些人在其中起到了相当负面的作用,苏联式管理方式流毒无穷。

支持学生运动的读书人里,难道都是些看不透时局的庸碌之辈么?

飞蛾扑火,知其不可而为之;

蚂蚁搬山,晓其艰难亦敢行。

政治流毒:“过关”与恐惧

我母亲本就不赞成我父亲参与社会活动。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本就不和谐的夫妻关系更差了。那段时间,他俩是经常吵架的,甚至会当着我的面打起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妈坚持要我爸给系领导送礼。

领导就爱瞧读书人作践自己,低头求饶还有戏。也的确有些老师,通过送礼和自我检讨,在清算运动中“过关”了。(中共历次运动中,“过关”二字最是金贵,不知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解脱。)但我父亲坚决拒绝了。这意味着,“讲师”职称与他无缘,XX大学他也留不下来。他必须另谋出路,面临和妻儿分居两地的局面。

对高校教师而言,那个时代的出路并不多:直接去其他高校谋职的话,他并无人脉根基,况且XX大学不会主动“放人”,档案不给批就无法调职。(渎职被开除是一回事,主动放你走可是另一回事,会破坏学校的体面。)改行教中小学倒是不难,很多“六四”被整的读书人都是这个出路。但他又酷爱学术研究,到了中小学就与学术圈绝缘了。那就只剩下去读博了——且趁着政治的影响力刚被削弱,博士研究生招生的领域还是净土。

当时政策是允许本科生学历直接去考博士的。另有一位我之前称呼“叔叔”,后来改口称呼“先生”的老师,也选择了这条路。他在运动中是中坚力量,为人坦荡。有人劝他事后尽快出国,他觉得自己做事从不亏心,无不可对人言。再说学中华文史专业的学者,离开中国之后能去哪儿?

先生连考三年不中。有好心人点拨他,说他的个人档案被标记过了,没学校敢要的。(在大陆,个人档案从小学开始记录,随工作调动。每一任老师和领导都会填写评语,尤其侧重“政治觉悟”。但本人无权查看。)先生愤而前往一位领域内泰斗门下自荐。这位教授起了爱才之心,愿凭着学术影响力为他担保。先生这才在学术界有了一席之地。这等学林佳话,放在今日任何一所高校,也是天方夜谭了。

我问过我父亲,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事儿都过去了,何必损害政府声誉和信用,与知识分子过不去,意义何在?我父亲用戏谑的口吻讲:“那不是杀鸡给猴儿看,让你害怕么。你害怕就不敢乱说了。下次再有啥事儿,你也就乖乖闭嘴往后躲了。”

运动后,政治清算带来的恐惧感,也是流毒之一。我父亲本科时最敬重的一位老先生,我称呼“师爷”的,在90年代初因病故去,留下了大量未发表的遗稿和书信。但他的儿女们已经是运动的惊弓之鸟,也都不从事文科行业,既不清楚里面有没有“埋雷”,自己还读不懂,又不放心交给别人审……索性一把火全烧了!老先生晚年的学术精华,尽付劫灰!我父亲每每谈及此事,难过得捶胸顿足!

缺席的父亲,正义的榜样

讲真,在我读本科之前,是不怎么在意那个遥远广场上究竟发生过什么的。我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事情,在乎什么时候寒暑假?爸爸能回来陪我几天?

那时的博士是非常稀罕的。我父亲考中,让那群领导着实堵心了一回。他也出了一口恶气。在他博士毕业后,XX大学原单位的新任领导班子向他伸出过橄榄枝,他愣是没接。

父亲用了十六年,才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村子里走出来。他童年时跟着我爷爷要过饭,他的一个妹妹是饿死夭折的。他本科毕业就没选择回村发展,又用了四年才离开XX大学,又怎么可能想回去?哪怕一辈子都和妻儿两地分居,那也就如此吧。

我爸算是跳出火坑了,我妈和我的炼狱才刚刚开始。从他备考开始,我家就一直是我妈一个人买菜、做饭、洗衣服、接送我,另一边还要忙着上课和科研。中国是男权社会,家里没有男人,我妈在单位就各种受气。但她和我爸一样是要强的脾气,硬是凭着过硬的学术成果评上了教授——只是额外花费了很多年。如果我父亲在家的话,她本不必吃这么多苦的。

我更惨。我上的一直是该大学附属幼儿园和小学,同学之间都晓得对方爸妈是干嘛的。只要对方的爸爸不在家,孩子的恶意就是不加掩饰的。至于某些教师,在确定不会有孩子爸爸来学校闹事的情况下,也挺放飞自己的。

这些,都是“六四”给我的家庭带来的震荡。我小时候怪过他,责备他为何不陪我,为何不能陪我上学、放学、吃饭、出去玩。现在却觉得,我父亲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人生的第一要务是实现自我价值,不能成为任何人的附庸。这个榜样远远比陪伴重要。

所以我从没问过他,当时为啥不愿意向当权者低头解决问题,这和问“人饿急了为啥不去吃屎”一样。有些事儿就是不能干,为了啥都不能干。

孩子长大的过程,是需要父亲在身边的。我父亲缺席了。即使是我中考和高考前后,他也只是打个长途电话而已。但我身边不缺“父亲”的角色。有位我父亲的挚友,我称呼“伯伯”的,在文革时期曾以学生身份非常活跃。我父亲描述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在“六四”中,他却坚定地站在了正义的一边。

这位伯伯已然仙逝。就像我父亲待学生如子,伯伯在世时,也拿我当亲儿子看。我父亲远赴外地求学和工作时,每每是伯伯耳提面命,鞭策我读书上进,还经常把我喊到家吃饭聊天。只是那时,我还没在学术上入门,很多话都还没来得及问,或者说不知道具体是该怎么问。现在只能悔恨自己读书太少,太迟。

后记

文章千古事。如果不写成文章,在我百年后,我的子孙可能就说不清这段掌故了。

拙作的读者们,如果有机会接触到“六四”亲历者,请珍稀每一次提问的机会。莫要觉得来日方长,每一位历史当事人离世,都是一段历史的湮灭。到那时候,可就只会剩下“正确的集体记忆”了啊。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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