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我只是个计程车司机》剧照
1980年的光州和1989年的北京,都曾站上时代的转捩点。两地的青年走上街头,呼喊著自由、选举和反对腐败;政权的回应却是枪口、镇压与封锁。两场运动,一场成了民主的起点,一场却成了禁忌的起点。
人们常用“韩国的成功和中国的失败”来简化和对比这两段历史,但历史从来不只是选择题。若要诚实面对那个问题——“为什么光州之后韩国走向了民主,而我们没有?”——就得放大时间的座标,把视野放回到当时的世界:1980年代,那是一个民主正在世界各地发酵的时代。
这场被称为“第三波民主化”的浪潮,从南欧延烧到拉美,再进入东亚。韩国是这波浪潮的典型受益者,而中国,则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把自己锁进了孤岛。
政治学者杭廷顿(Samuel Huntington)在其经典著作《第三波民主化》中指出,从1974年葡萄牙“康乃馨革命”开始,全球出现了一波剧烈的民主转型浪潮。这波浪潮席卷了南欧(葡萄牙、西班牙、希腊)、拉丁美洲(阿根廷、巴西、智利)、东亚(韩国、台湾、菲律宾),以及中东欧与苏联集团的部分国家。
第三波民主化
在1974到1991年之间,超过30个威权政体转向了民主选举制度。这种选择,并不能简单的归类为哪个政权突然“醒悟”。它的背后有许多不同力量的推动。例如经济现代化带来的中产阶级的崛起,冷战末期国际政治结构的改变,以及技术传播与跨国公民社会的兴起。
1979年的韩国就在这个浪潮的中心之一。从1979年朴正熙遭刺杀后的动荡开始,民间对全斗焕军事政权的不满逐年升高。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光州事件固然是一场血腥镇压,但并未终结掉民众对于民主的追求,反而成为了集体记忆核心。自1984年开始,每年的5月18日都有人上街纪念,1987年更是爆发“六月民主运动”,最终迫使政权开放总统直选。
当时的中国同样正处在经济改革与社会转型的关键期,但在1989年之后,当世界上多数国家向民主迈进时,中国却用武力与封锁将自己重新拉回威权与稳定的轨道。
如果将光州与六四放在这场全球浪潮之中,它们其实是非常接近的历史节点:
如果我们尝试将光州事件和六四事件放在这场全球的民主浪潮之中,我们会发现他们有非常相近的时间节点。韩国的光州事件发生于1980年5月,带来的后果是民间的持续抗争,饼逐步推进了民主化进程。
在1986年2月,菲律宾人民力量革命,导致了马可仕政权倒台。
1987年6月,韩国总统直选改革开始,民间压力迫使政权让步。
1989年6月,六四运动发生,中国的言论自由等在镇压后全面收紧,改革急转弯。
1989年下半年,伴随东欧剧变,多国共产政权垮台。
我们看到一些微妙的不同。在光州事件后的几年,韩国与中国的民间社会都曾经历一段高压与压抑时期。但是韩国在这个时期,逐步建立起一个跨世代和跨阶层的民主联盟,中国在六四后则被系统性地拆解了这些连结的可能。中国的抗争运动、记忆与组织都发生了断裂。这三点是民主化运动最需要的基础。
民主转型能够实现,单单依靠民间的推动可能难以实现。制度内部的裂缝也是重要的一环。
我们看到,在韩国,镇压光州的元凶是军方,但是军方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在1980年代后期,在韩国的军方内部,部分年轻军官开始反思军事介入政治的代价,加上美国开始施压“去军事化”,最终军队开始接受退出政治的妥协。
而在中国,情况则有所不同。解放军从诞生起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其效忠对象是党而非国家。这种结构性设计,让军队在后期得以成为政权施压的工具,而不可能是中立力量甚至是潜在改革推手。在六四镇压后,军方不仅未受惩处,还被称为共和国卫士,他们的地位在体制中也获得了进一步巩固。
在实施镇压的时候,中国的军队既没有外部的压力,也没有内部的制衡,它们的存在,让社会的抵抗更难转化为制度的松动。
别忘了,那时正值冷战的尾声。韩国作为美国的军事盟友,在光州事件发生时,美国政府曾一度默许全斗焕政权的行为。但到了1987年,面对美国国内的舆论与国会压力,华府追踪选择支持韩国民主化。西方世界在道德上站队的同时,也对韩国实施了经济与外交上的压力。
对比中国呢?在六四之后,中国虽然遭遇了短暂的制裁,但是西方很快调整了立场。欧洲与美国开始施行“接触政策”,他们试图透过贸易与合作“温和改造”中国。当时有一种广为流传的想法,许多人相信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市场的自由,在政治上,中国也势必走向自由。最终的结果是中国在国际市场中获利巨大,而人权议题则被搁置、遗忘甚至视为干涉内政。这二者之间并没有绝对的联系。
历史有时的确是现实主义的。
韩国的人民得到了压力与支持,而中国的人民,得到了等待与回避。
光州事件在韩国的社会中从禁忌走向公共纪念,经历了一段长达十数年的记忆建构过程。如今,韩国的每一个中小学生都会在五月学习那段历史,有纪念馆、有教育资源、有文学与影像作品将其转化为集体文化。
六四事件在中国则截然不同。这一事件不只从课本中消失,连在网络、亲子对话与城市空间中也被移除。唯一留下的是那些不断被封锁的词汇、图片、与流亡者的记忆。
记忆若无法流通,就无法产生社会连结;没有连结,就无法转化为政治压力。这也是中国在六四之后,被锁进沉默的重要原因之一。
1980年代,是亚洲街头最有民主希望的一段时期。从台北、高雄、马尼拉、光州、首尔到北京……我们都能看到年轻人们拿着标语走上街头,高呼著民主,盼望着未来。三十年后,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社会走向了不同的轨道。台湾转型成功,韩国虽动荡但制度逐渐成熟,菲律宾动荡不安但仍维持选举政治;而中国,则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威权资本主义国家之一。
民主不是一次抗争,而是一种不让记忆被夺走的能力。光州做到了这件事,而我们,还没放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没有?”只要这个问题还被提出,它的答案,就还在路上。
Huntington, S. P. (1991). The Third Wave: Democratiz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Kim, S. (2000). Kwangju Uprising: A Miracle of Asian Democracy as Seen by the Western and the Korean Press. EastBridge.
Snyder, R., & Mahoney, J. (1999). The Missing Variable: Institutions and the Study of Regime Change. Comparative Politics, 32(1), 103–122.
附: